音乐的叙述(第4/5页)

可是勃拉姆斯的作品保持着一如既往的严谨,他生活在那个越来越疯狂,而且疯狂正在成为艺术时尚的时代,而他却是那样的小心翼翼,讲究克制,懂得适可而止,避免奇谈怪论,并且一成不变。他似乎表达了一个真正德国人的性格——内向和深沉,可是他的同胞瓦格纳也是一个真正的德国人,还有荷尔德林式的对德国心怀不满的德国人。瓦格纳建立了与勃拉姆斯完全相反的形象,一种可以和巴黎遥相呼应的形象,一种和那个时代不谋而合的形象。对照之下,勃拉姆斯实在不像是一个艺术家。那个时代里不多的那些天才几乎都以叛逆自居,而勃拉姆斯却心甘情愿地从古典的理想里开始自己的写作;那些天才尽管互相赞美着对方,可是他们每个人都深信自己是孤独的,自己作品里的精神倾向与同时代其他人的作品绝然不同,也和过去时代的作品绝然不同,勃拉姆斯也同样深信自己是孤独的,可是孤独的方式和他们不一样。其实他只要像瓦格纳那样去尝试几次让人胆战心惊的音响效果;或者像李斯特那样为了艺术,不管是真是假在众人面前昏倒在地一次、歇斯底里地发作一次,他就有希望很像那个时代的艺术家了。可是勃拉姆斯一如既往地严肃着,而且一步步走向了更为抽象的严肃。可怜的勃拉姆斯生活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就像是巴赫的和声进入了瓦格纳大号的旋律,他成为了一个很多人都想删除的音符。就是远在俄罗斯的柴可夫斯基,也在日记中这样写道:“我刚刚弹奏了无聊的勃拉姆斯作品,真是一个毫无天分的笨蛋。”

勃拉姆斯坚持己见,他将二十岁第一次见到舒曼时就已经显露的保守的个性,内向和沉思的品质保持了终生。一八八五年,他在夏天的奥地利写完了自己最后一部交响曲。第四交响曲中过于严谨的最后乐章,使他最亲密的几个朋友都深感意外,他们批评这个乐章清醒却没有生气,建议勃拉姆斯删除这个乐章,另外再重写一个新的乐章。一生固执的勃拉姆斯当然拒绝了,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作品中特殊的严肃气质,一个厚重的结尾乐章是不能替代的。第二年,他开始写作那首F大调的大提琴和钢琴奏鸣曲了。

这时候,十九世纪已经所剩无几了,那个疯狂的时代也已经烟消云散。瓦格纳、李斯特相继去世,荷尔德林和肖邦去世已经快有半个世纪了。在法国,那群团结一致互相协作的青年艺术家早就分道扬镳了。维克多·雨果早已经流亡泽西岛,大仲马也早已经将文学变成生财之道,圣伯夫和戈蒂耶在社交圈里流连忘返,梅里美在欧也妮皇后爱情的宫廷里权势显赫,缪塞沉醉在苦酒之中,乔治·桑隐退诺昂,还有一些人进入了坟墓。

勃拉姆斯完成了他的第二首,也是最后一首大提琴和钢琴奏鸣曲,与第一首E小调的奏鸣曲相隔了二十一年。往事如烟,不堪回首。勃拉姆斯老了,身体不断地发胖使他越来越感到行动不便。幸运的是他仍然活着,他仍然在自己的音乐里表达着与生俱有的沉思品质。他还是那么的严肃,而且他的严肃越来越深,在内心的深渊里不断下沉,永不见底地下沉着。他是一个一生都行走在同一条道路上的人,从不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方向,别人的指责和瓦格纳式的榜样从没有让他动心,而且习惯了围绕着他的纷争,在纷争里叙述着自己的音乐。他是一个一生都清醒的人,他知道音乐上的纷争是什么?他知道还在遥远的巴洛克时代就已经喋喋不休了,而且会父债子还。他应该读过卡尔·巴赫的书信,也应该知道这位忠诚的学生和儿子在晚年是如何热情地捍卫父亲约翰·巴赫的。当一位英格兰人伯尔尼认为亨德尔在管风琴演奏方面已经超过约翰·巴赫时,卡尔·巴赫愤怒了,他指责英格兰人根本不懂管风琴,因为他们的管风琴是没有踏板的,所以英格兰人不会了解构成杰出的管风琴演奏的条件是什么。卡尔·巴赫在给埃森伯格教授的信中这样写道:“脚在解决最红火、最辉煌以及许多伯尔尼一无所知的事情中起着关键的作用。”

勃拉姆斯沉默着,他知道巴赫、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还有他的导师舒曼的音乐已经世代相传了,同时音乐上的纷争也在世代相传着,曾经来到过他的身旁,现在经过了他,去寻找更加年轻的一代。如今,瓦格纳和李斯特都已经去世,关于激进的音乐和保守的音乐的纷争也已经远离他们。如同一辆马车从驿站经过,对勃拉姆斯而言,这是最后的一辆马车,车轮在泥泞里响了过去,留下了荒凉的驿站和荒凉的他,纷争的马车已经不愿意在这荒凉之地停留了,它要驶向年轻人热血沸腾的城市。勃拉姆斯茕茕孑立,黄昏正在来临。他完成了这第二首大提琴和钢琴奏鸣曲,这首F大调的奏鸣曲也是他第九十九部音乐作品。与第一首大提琴和钢琴奏鸣曲相比,似乎不是另外一部作品,而是第一首奏鸣曲的第三个乐章结束后,又增加了四个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