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佛城新西域的阳关(第2/4页)

说来说去,登高之际,生理的不适还在其次,心理的不安恐怕更难排除。人之为物,卑琐自囿得实在可悯。上了山后,于天为近,于人为远,一面兴奋莫名,飘飘自赏,一面又惶恐难喻,悚然以惊,怅然以疑。这是因为登高凌绝,灵魂便无所逃于赤裸的自然之前,而人接受伟大和美的容量是有限的,一次竟超过这限度,他就有不胜重负之感。将一握畏怯的自我,毫无保留地掷入大化,是可惧的。一滴水落入海中,是加入,还是被并吞?是加入的喜悦,还是被吞的恐惧?这种不胜之感,恐怕是所谓“恐闭症”的倒置吧。也许这种感觉,竟是放大了的“恐闭症”也说不定,因为入山既深,便成山囚,四望莫非怪石危壁,可堪一惊。因为人实在已经被文明娇养惯了,一旦拔出红尘十丈,市声四面,那种奇异的静便使他不安。所以现代人的狼狈是双重的:在工业社会里,他感到孤绝无援,但是一旦投入自然,他照样难以欣然神会。

而无论入山见山或者入山浑不见山,山总在那里是一个事实。也许踏破名山反而不如悠然见南山。时常,在丹佛市的闹街驶行,一脉青山,在车窗的一角悠然浮现,最能动人清兴。我在寺钟女子学院的办公室在崔德堂四楼,斜落而下的鳞鳞红瓦上,不时走动三五只灰鸽子,嘀嘀咕咕一下午的慵倦和温柔。偶尔,越过高高的橡树顶,越过风中的联邦星条旗和那边惠德丽教堂的联鸣钟楼,落基诸峰起伏的山势,似真似幻地涌进窗来。在那样的距离下,雄浑的山势只呈现一勾幽渺的轮廓,若隐若现若一弦琴音。最最壮丽是雪后,晚秋的太阳分外灿明,反映在五十英里外的雪峰上,皎白之上晃荡着金红的霞光,那种精巧灵致的形象,使一切神话显得可能。

每到周末,我的车首总指向西北,因为世彭在丹佛西北二十五英里的科罗拉多大学教书,他家就在落基山黛青的影下。那个山城就叫波德(Boulder),也就是庞然大石之义。一下了超级大道,才进市区,嵯峨峻峭的山势,就逼在街道的尽头,举起那样沉重的苍青黛绿,俯临在市镇的上空,压得你抬不起眼睫。愈行愈近,山势愈益耸起,相对地,天空也愈益缩小,终于巨岩争立,绝壁削面而上,你完完全全暴露在眈眈的巉岩之中。每次进波德市,我都要猛吸一口气,而且坐得直些。

到了山脚下的杨宅,就像到了家里一样,不是和世彭饮酒论戏(他是科大的戏剧教授),便是和他好客的夫人惟全摊开楚河汉界,下一盘象棋。晚餐后,至少还有两顿宵夜,最后总是以鬼故事结束。子夜后,市镇和山都沉沉睡去,三人才在幢幢魅影之中,怵然上楼就寝。他们在楼上的小书房里,特为我置了一张床,我戏呼之为“陈蕃之榻”。戏剧教授的书房,不免挂满各式面具。京戏的一些,虽然怒目横眉,倒不怎么吓人,唯有一张歌舞伎的脸谱,石灰白的粉面上,一对似笑非笑的细眼,红唇之间嚼着一抹非齿非舌的墨黑的什么,妩媚之中隐隐含着狰狞。只要一进门,她的眼睛就停在我的脸上,眯得我背脊发麻。所以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取下来,关到抽屉里去。然后在落基山隐隐的鼾息里,告诉自己这已经够安全了,才勉强裹紧了毛毡入睡。第二天清晨,拉开窗帷,一大半是山,一小半是天空。而把天挤到一边去的,是屹屹于众山之上和白雾之上的奥都本峰,那样逼人眉睫,好像一伸臂,就染得你满手的草碧苔青。从波德出发,我们常常深入落基山区。九月间,到半山去看白杨林子,在风里炫耀黄金,回来的途中,系一枝白杨在汽车的天线上,算是俘虏了几片秋色。中秋节的午夜,我们一直开到山顶,在盈耳的松涛中,俯瞰三千英尺下波德的夜市。也许是心理作用,那夜的月色特别清亮,好像一抖大衣,便能抖落一地的水银。山的背后是平原是沙漠是海,海的那边是岛,岛的那边是大陆,旧大陆上是长城是汉时关秦时月。但除了寂寂的清辉之外,头顶的月什么也没说。抵抗不住高处的冷风,我们终于躲回车中,盘盘旋旋,开下山来。

月下的山峰,景色的奇幻,只有雪中的山峰可以媲美。先是世彭说了一个多月,下雪天一定要去他家,围着火锅饮酒听戏,然后踏雪上山,看结满坚冰的湖和山涧。他早就准备了酒、花生和一大锅下酒菜,偏偏天不下雪。然后十月初旬的一个早晨,在异样的寂静中醒来,觉得室内有一种奇幻的光。然后发现那只是一种反射,一层流动的白光浮漾在天花板上。四周阒阒寞寞,下面的街上更无一点车声。心知有异,立刻披衣起床。一拉窗帷,那样一大幅皎白迎面给我一掴,打得我猛抽一口气。好像是谁在一挥杖之间,将这座钢铁为筋水泥为骨的丹佛城吹成了童话的魔境,白天白地,冷冷的温柔覆盖着一切。所有的树都枝柯倒悬如垂柳,不胜白天鹅绒的重负。而除了几缕灰烟从人家烟囱的白烟斗里袅袅升起之外,茫然的白毫无遗憾的白将一切的一切网在一片惘然的忘记之中。目光尽处,落基山峰已把它重吨的沉雄和苍古羽化为几两重的一盘奶油蛋糕,好像一只花猫一舐就可以舐净那样。白。白。白。白外仍然是白外仍然是不分郡界不分州界的无疵的白,那样六角的结晶体那样小心翼翼的精灵图案一英寸一英寸地接过去接成了千里的虚无什么也不是的美丽,而新的雪花如亿万张降落伞似的继续在降落,降落在落基山的蛋糕上那边教堂的钟楼上降落在人家电视的天线上最后降落在我没戴帽子的发上。当我冲上街去张开双臂几乎想大嚷一声结果只喃喃地说:冬啊冬啊你真的来了我要抱一大捧回去装在航空信封里寄给她一种温柔的思念美丽的求救信号说我已经成为山之囚后又成为雪之囚白色正将我围困。雪花继续降落,蹑手蹑脚,无声地依附在我的大衣上。雪花继续降落,像一群伶俐的精灵在跟我捉迷藏,当我发动汽车,用雨刷子来回驱逐挡风玻璃上的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