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家族私史 序(第2/2页)

我那时候第一次意识到「消失」或者「改变」,可能是生命的基调。坐在窗前再看眼前的世界,我也有了不同的感受,我逐渐认出来,即使是我坐着不动所看见的世界,也一迳地变个不停。昨天还叫卖着馒头的山东老兵,今天不再出现,他到哪里去了;挑菜来卖的大婶,有一天变成年轻的男子了:清晨送丧的队伍,带走了隔壁的阿婆,她应该是不会再出现了…。

何况后来我也坐不住了,我长大了,离开了家,投入外面的红尘世界,从此我卷入它,和世界一起像在洗衣机里一样快速旋转,头昏目眩,无暇思考。

又有一段时间,当我在工作中奋起争斗,我以为我在经营世界,后来发现你的生涯其实只是急流泛舟,高抛或坠落,尖叫或惊叹,身不由己的时候多,自主掌舵的时候少。也许我可以修改胡适的诗句,来做戏谑式的自我写照:「清夜每自思,此身非我有,一半属公司,一半属朋友。」

也许就是这些真实感受,让我转而珍视短暂的人生经验,让我意识到生命里的每个片刻都有特殊的存在之理,让我相信所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如果是这样,重新把人生的片段遭遇和交臂的各色亲友记录下来,不仅可供疗愈,也加强了自我的「存在感」,我们真实存在,不是吗?

是这些力量,引领我去描写我的父亲、母亲、六个奇妙的阿姨,以及我的兄弟姊妹。也是同样的力量,让我去追想成长中的平凡却刻骨铭心的遭遇,那些平凡却真实存在的邻居与友人。

此刻我彷彿是一位坐在电影院里的观影者,灯光灭去,黑暗中绿光闪烁,它投射在银幕上演出一幕幕的「过去」,但影片里的故事好像有点过度戏剧化而不真实,配音也好像太熟练、太干净而显得不写实,我也看得有点尴尬,又觉得熟悉又觉得陌生,不像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

电影有时候拍得好,有时候拍得坏,但既然进了电影院,不如就平心静气看下去…。

(作者按:我把一部分在《雪爪追踪》里的文字编辑成书,这篇有感而发的文章似乎是可以做为它的新序,既然文章都发表在这里,我也就把序放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