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东提问(第3/7页)

有一个人最近对我有很大影响,精神上的,就是意大利那个小丑达里奥·福。我只看过孟京辉改编导的那出戏《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那才是喜剧,其他搞喜剧的会在那个剧场中发抖,不说他。震动我的是他妻子,也是他的演出伙伴,在他成功后说的一番话。大意是他们本来意在讽刺的对象,意大利的中产阶级,以一种优雅的气度很雍容地接纳了他们,很欣赏,到剧场为自己的弱点放声大笑,用他们的教养把达里奥·福他们的批判化为笑料。达里奥·福的妻子很悲哀。你能想到我读到这番话的反应吗?我脸红。我为自己羞愧。我们这里环境多好,而我却曾用力去争取达里奥·福他们不屑的东西。

何:你曾谈到,自己不愿写报纸杂志的随笔和短文,平时也真的很少见你写,你认为写这些小东西,是否会对你的小说创作,产生什么影响和妨碍?

王:第一,写小说是玩命的工作,全身劲儿都得使上,平时就得攒着元气,到时候爆发力才强,耐力也长。没事就胡写,感觉都零卖了,怎么才能言之有物不重复自己呀?

第二,随笔杂文都得是真人真事,写惯了小说,笔野,受不了那份限制。我不是不说假话,写小说的嘛,专说假话,但我不愿打着真话的幌子说假话,咱们这儿大伙对实话也不是什么都受得了。说闲话就更没意思了,什么名牌啊、时尚啊、休闲啊,说那个干吗?婆婆妈妈。另外那也不值,写给报纸才能给几个钱?都是死数,按字论价,我不是没写过,最高拿过俩字一美元。那也不如书,抽版税,万一卖一千万本呢?我这辈子能卖的字就那么多,卖给这家就不能卖第二家,咱们是不是还得讲点职业道德?我不愿意年轻时累死,老了穷死,我还想把版权传给我女儿呢。

何:这两年国内作家写的长篇很多,一部跟着一部就像军备竞赛。而且文学评论界和新闻媒介,对这几年中冒出来的长篇小说什么说法和褒贬都有。那么你这几年看国内作家的长篇多吗?你怎么看目前国内长篇小说的创作状况?你觉得哪部长篇写得还不错?

王:好的有。我这算一部,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算一部,王安忆的《纪实与虚构》,韩少功那个《马桥词典》都算。张洁有一本献给她妈的,名字忘了,也算。《尘埃落定》也还可看。

确实是不如中篇好的多。咱们国小说还是中篇可看的多。我最近看了很多杂志和中篇结集,每本都有几篇十分好看,新人老腕都有上佳表现。这说明咱们国作家状态还行,长中篇相比不就是个形式吗?只要写得好,短点也无妨。对于繁荣长篇,我倒有个建议,把文学期刊都撤了,只许写长篇,那就好了。文学期刊抓稿抓得很凶,一般作家一有好东西先被他们抢走。你看那些最活跃的、新起的,哪个不是在刊物上飞来飞去?立住了,成名了,再想写长篇,人也枯竭了。最好就是统统憋住,想零卖没门,写就是长篇,岂有不好的?

何:作家史铁生曾说:王朔、钟阿城、陈村,是三个比较特殊的作家,别人看来挺平常挺一般的事儿,他们仨总能看出或说出点别人看不出的新鲜之处来,你能不能粗略的评价你们三位彼此的不同之处?

王:先说我不同意你转述的史铁生之说。把平常事儿看出不平常来,能人多了,又何止我们仨,咱们国好多事儿乱不就乱在把平常事儿非看出新鲜来?

陈村,我看他的小说不多,好像这几年不怎么写小说了。你说他的《鲜花》好,我到三联书店去找,也没找到。这里只能说说对他随笔的印象。这人文章写得很刁,也很巧,是聪明人的作文,看似什么也没说,其实什么话也讲了,夸你还不如骂你呢,是那种好玩又不让你太舒服的东西。我以为他属于20世纪30年代海派文人那一路。20世纪30年代上海滩那些文人是很会讽刺人的,眼睛毒。看他们打笔仗那些文章,大狗小狗都叫得很好玩,也很有幽默感,彼此又有很大的雅量。依我之见,这才是文人之间当有的文字机缘,你来我往,指名道姓,都不许急,哪儿说哪儿了,见面还是朋友。这个传统失掉了很可惜。现在上海文人写文章都很正经,一副卫道的架势,要命名只能说是新海派了。当然上海也不光是陈村一个人文章写得好玩,有段时间我就特别爱看上海一个叫“小宝”的写的时评,既尖刻又得体,文笔可说又快又光,十分好看,每次看到都忍俊不禁。有一次是指名讽刺我的一些做派,我看后还是笑,觉得写得妥切。有些生造的词我还是看他第一次用,譬如他讲余秋雨是“电视教授”、“媒体英雄”。这人跟你一姓,真名叫何平,也是记者。后来在上海见到,一见如故,我当面表示了佩服。北京人老有优越感,以为上海人不懂幽默,光陈村何平两个就可以证明我们所见之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