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琼卖马(第2/2页)

迄今驾过三辆车,前二辆高速驰骤,都在新大陆,这一辆的轮印却始终在老大陆的门口徘徊。之藩初到香港,有一次载他去大埔,我说,「如果一直朝北开,一会儿就到广州了」,之藩大惊,连呼不可乱来。香港地狭,只得台北县大小,马力强劲的跑车和名牌轿车,在路警耽耽的监视之下,谁也不敢大开油门,突破四十英里的速限,就像一群身怀绝技的侠客,只能规行矩步,揖让而进,不敢使尽浑身解数。那辆绿玉得胜困在半岛多如蟹爪的新界,一百十五匹马力施展不开来,在我的腕下最高时速只到过六十英里,那当然也只是在夜间,十几秒钟的事情罢了,比起在新大陆的旷野上那种持续而迅疾的滑游来,真是委屈了它了。有一次我晓发芝加哥,夜抵盖提斯堡,全程六百英里,在香港,我一个月也开不到这么多路。

中文大学在沙田东北的一座山上,地势略似东海大学,但波光潋灔,水色迎人,风景更具灵动之美。我住的第六苑在山的背面,高低约在山腰。开车出门,不是上坡便是下坡,引擎未热,便要仰攀陡坡,所有车辆莫不气喘咻咻,或闷闷而哼,或嚣嚣而怨。山道起伏不定,转弯更频,须要不断换档,而且猛扭方向盘,加以微微隆起的人工路障,须要不断煞车,那辆得胜在委屈之余更饱受折磨,真觉得对不起它。好在亚热带的气候,连霜都少见,它更不愁陷雪或溜冰,这一点却胜过以前的两车。

以前的那两架车,曾为我踹冰踏雪,抵御异国凛冽的长冬,而车厢却拥我如春温,都那裏去了呢?一九六五年产的「飞镖」,一九六九年出世的「鹿轩」,底特律一胎又一胎的漂亮孩子,在迎新汰旧的美国,怕早已肢体残缺,玻璃不全,枕尸叠骸地敧侧在公路边的废车坟场了吧?那挡风窗上变幻的美景,反光镜中的缩地术,雨刷子记录的风霜,电钟记录的昨日,方向盘后的乡愁,一切一切的记忆,都消蚀在埋而未埋的旧车、老车、古董车裏了。谁还能想像,当初在底特律刚刚出厂,豪华的陈列室裏,乳嫩的白漆,克罗米的银光,曾炫过多少惊羡的眼睛?

正如这辆绿比玉润的得胜,当初也炫过我,它新主的眼睛;坐在黑亮生光的绸面座位上,新皮的气味令人兴奋,平稳飞旋的四轮触地又似乎离地。四年下来,从前的光鲜已经收敛,虽然我一直善加保养,看去只有两岁的样子,毕竟时间的指纹和足印已触目可见,轮胎已换了三次了。明知它不过是一堆顽铁,几块玻璃,日后的归宿也只是纍纍的车冢,而肌肤之亲与日俱深。四年来,无论远征或近游,它总是默默地守在停车场一隅,像一匹忠实的坐骑。看新主接过钥匙,跨进了车去,砰地一响关上了车门,关我在外面。然后是引擎响了,多么熟悉的低吟;然后车头神气地转了过去,四灯炯炯探人;然后是夭矫的车身,伶俐的车尾,车尾的一排红灯;然后便没入了车潮之中。只留下了我,一个寂寞怅恨的秦琼,呆立在空虚的停车场上。

一九八○年九月四日于厦门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