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蛙记(第2/3页)

 知道了那是什么之后,侧耳再听,果然远在天边,近在跟前,觉得那阴郁的低调,锲而不捨,久而不衰,在你的耳神经上像一把包了皮的钝锯子拉来拉去,真是不留伤痕的暗刑。那哮声在小怪物的丹田裏发动,在它体内已着魔似地共鸣一次,到了它蹲伏的阴沟之中,变本加厉,又再共鸣一次,愈显得夸大吓人。为它取一个绰号,叫「阴沟裏的地雷」,谁曰不宜?不用多说,那一夜我翻来覆去,到后半夜才含糊入梦。

扰攘数夜之后,其声息又止息。未几夏残秋至,牛蛙的威胁也就淡忘了。到了第二年初夏,第一声牛蛙发难,这一次,再无猜谜的余地。我存和我相对苦笑,两人互慰了一阵,準备用民主元首容忍言论自由的胸襟,来接受这逆耳之声。不过是几只小牛蛙在彼此唱和罢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这么一想,虽未全然心安,却似乎已经理得了。于是一任「阴沟裏的地雷」一吼一答,互相引爆,只当没有听见。但此情恰如李清照所言,「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自命不在乎了几天之后,那鲁钝而迟滞的单调苦吟,像一把毛哈哈的刷子一下又一下地曳过心头,更深人静的那一点清趣,全给毁了。

终于有一天晚上,容忍到了极限,光生伉俪烧水伏魔的一幕蓦地兜上心来。我去厨房裏找来一大筒滴滴涕,又用手帕把嘴鼻蒙起,在颈背上打一个结,便冲下楼去。草地尽头,在几株幼枫之下,是一条长而曲折的排水阴沟,每隔丈许,便有两个长方形的铁格子沟盖。我沿沟巡了一圈,发现那郁闷困顿的呻吟,经过长沟的反激,就近听来,益发空洞而富迴声,此呼彼应,竟然有好几处。较远的几处一时也顾不了,但近楼的一处铁格子盖下,郁歎闷哼的哞声,对我卧房的西窗最具威胁。我跪在草地上,听了一会,拾来一截长近三尺的枯松枝,伸进沟去捣了几下。哞声戛然而止。但盖孔太小,枯枝太弯,沟又太深,我知道「顽敌」只是一时息鼓,并未受创,只要我一转背,这潜伏的危机又会再起。我蓦地转过身去,待取背后的滴滴涕筒,忽见人影一闪。

「吉米,」原来是三楼张家的么弟。

「余伯伯,你在做什么?」吉米见我半个脸蒙住,也微吃了一惊。

「赶牛蛙。这些东西吵死人。」

「牛蛙?什么是牛蛙?」

「牛蛙就是──特别大的青蛙。如果你是青蛙,我就是牛蛙。」

「老师说,青蛙吃害虫,对人类有益处。」

「可是它太吵人,就成了害虫,所以──」说到这裏,我忽然觉得自己毫无理由,便拿起滴滴涕筒,对吉米说:

「站开些,我要喷了!」

说着便猛按筒顶的活塞,像纳粹的狱卒一样,向沟中之囚施放毒气。一时白烟飞腾,隔着手帕,仍微微嗅到呛人的瓦斯臭味。吉米在一旁咳起嗽来。几番扫射之后,滴滴涕筒轻了,想沟中毒气弥漫,「敌阵」必已摧毁无余。听了一会,更无声息,便牵了吉米的手回到屋裏。

果然肃静了。只有远处的几只还在隐隐地呻吟,近处的这只完全缄默了,今晚可以高枕无忧。也许它已经中毒,正在垂死挣扎,本已扭曲的四肢更加扭曲。威胁一下子解除,我忽然感到胜利者的空虚和疲劳。为了耳根清静,就值得牺牲一条性命吗?带着淡淡的内疚,我矇眬地睡去。

第二天夜裏,河清海晏,除了近处的虫吟细细,远村的犬吠荒荒,天地阒然无声。寂寞,是最耐听的音乐。它是听觉的休战状态,轻柔的静谧俯下身来,拢慰受伤的耳朵。我欣然摊开东坡的诗集,从容地咏味起来。正在这时,心头忽然像给毛刷子刷了一下,那哞声又开始了。那冥顽不灵的苦吟低歎,像一群不死不活的病牛,又开始它那天长地久无意无识的喧闹。我绝望地阖上诗集。还只当是休战呢,这不是车轮鏖战,存心斗我吗?我冲下楼去,沿着那叵测的阴沟侦察了一周。至少有七八只之多,听上去,那中气之足,打一场消耗战绝无问题。它们只要一贯其愚蠢,轮番地哼哼又哈哈,就可以逸待劳,毁掉我一个晚上。

我冲回楼上,恶向胆边生。十分钟后,我提了满满一桶肥皂粉沖泡的水,气喘咻咻地重返阵地。近处的铁格子盖下,昨夜以为肃清了的,此刻吼得分外有劲,像在嘲弄我早熟的乐观。是原来的那只秋毫无损呢,还是别处的沟裏又扑来了一只?难道这条曲折的阴沟是「胡志明小径」,而这些牛蛙是善于土遁的地下越共吗?带着受了骗的恼羞成怒,我把一整桶毒液兜头直淋了下去。沟底溅起了回声,那怪物魇呓了两声,又装聋作哑起来。我又回到楼上,提来又一桶酵得白沫四起的肥皂粉水,向一盖一盖的空格灌了下去。一不做,二不休,又取来滴滴涕,向所有的洞口逐一喷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