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语(第2/2页)

与我一起演讲的,还有美国哈佛大学的杜维明教授、台湾的经济学家高希均教授和新加坡的艺术大师陈瑞献先生。大家都从不同角度发现了中华文明面临的机会和问题。听讲者都是从各地赶来的海外华人,那种黑头发、黄皮肤的宏大聚集,让人感动。

时间已经过去好几年,这次在欧洲更加深化了我的思考。我以前的企盼,有很多已快速实现,真让人欢欣鼓舞。但随之又看到很多让人沮丧的现象,一边是在消除隔膜,一边又在增加隔膜。

然而无论如何,我们还要进一步做清除隔膜的工作。不管要跨越多少历史和现实的麻烦。现在已经明白,这种消除和跨越关及中国文化和中国人的自身更新,就像加入世贸组织是对国内经济结构的改造。只是文化并不是像世贸组织那样有一座明确的大门,进进出出全凭两方面的精神感应。欧洲人能从重重阻碍中感受到我们的好意吗?这是我一路上不愿开口却时时在关注的询问。

我有很多学生、朋友和读者已经长久地落户于欧洲各国,对他们我就开口了。谁知他们平日想得最多的是同一个问题,包括两个已经远嫁到欧洲偏僻的角落,生了几个孩子,从报纸上看到有关报道后与我通了电话的女学生。

她们根据道听途说,在电话里问起我在国内的处境。

我说,不管国内处境如何,最让我心中不平的还是中国人和中国文化在其他文化群落中的不被了解和难于了解。有时,像赌气一样,我想对那些过于傲慢的欧洲人说一句:我们中国人做过很多对不起自己人的事,但是几乎从来没有对不起外国人。

听我这么说,有一位女学生在电话那头哽咽了。

我不知道她联想到了什么,为了缓和气氛,讲了一个刚刚遇,到的笑话。

前些天去日内瓦的联合国欧洲总部,我们几个站在二楼走廊的窗口找勃朗峰。一位上年纪的官员从身后走过,见我们指指点点,便和蔼地停下步来,指着远处山岔口上一座银白的山峰说:“这就是勃朗峰,多美,我一见到它就愉快。”

我们向他道谢,然后轮个儿拍照。

正在热闹,过来一个黑衣女人,冷冷地说:“也许你们搞错了,这不是勃朗峰,勃朗峰紧贴在它后面,现在被云遮住了。”说完就飘然而去。

我们将信将疑,但几分钟之后就知道黑衣女人是对的,因为云散了。不必怀疑,天下奇景自有另一番气韵,原先那座银白山峰只是它的贴身丫鬟。

那么,怎么解释那位上年纪的官员呢?他居然误会了几十年,而且赞叹了几十年。这还不太奇怪,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生活在大量误会中。奇怪的是,他一定看到过云散之后真正的勃朗峰,为什么熟视无睹?

我的回答是:先入为主的成见,使他把真正的主人,看成了站在背后的奴仆。

而且,遮掩真正高峰的云雾,也实在太多。

女学生在电话那头笑了,说:“您的意思,中国是真正的勃朗峰?”

我说:“我感兴趣的只是,这位欧洲总部的上年纪官员,会不会在他的公务中也看错什么?处理国际事务的官员尚且如此,一般欧洲人呢?”

但是说到底,我们不怕被看错。人不同于山,也有自己的眼光,因此与外部世界是一种对视关系。就一种文明而言,只有失去了生命而成为废墟,才会单方面地听凭别人品头论足,而中华文明依然活着。

活着也有沉睡的时候,只要醒来,积极行动,就没有时间关注周围的闲言碎语。如果有幸进入一个酣畅的创造时期如汉唐盛世,那么,即便一时被满世界误读,也不会在乎。怕只怕,自己的行动不漂亮,还把别人看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