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请回乔伊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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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穿英格兰是一大享受。在欧洲,这里的田野风光可以直追奥地利和瑞士,比德国农村放松,比法国农村整齐,更不待说意大利、西班牙这些国家了。

几百公里看下来,未见一处艳俗,未见一处苟且。草坡、树丛、溪谷、泥路,像是天天在整修,又像是从来未曾整修,像是处处要引起人们注意,又像是处处要躲开人们注意。在我看来,这便是田野的绅士风度。绅士优雅而又稍稍有点作态,这儿也是。

一到威尔士地区,绅士风度有点守不住了,丘陵起伏,大海在前。从大岛渡到一个小岛,再从小岛渡到一个更小的岛,那儿有码头,穿海去爱尔兰。

爱尔兰不再是绅士,浑身是质朴的精力,满脸是通俗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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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目前“欧洲大家庭”中最贫困的国家,第一数葡萄牙,第二是爱尔兰,第三是希腊,第四是西班牙。我这一路挨个儿细细打量,产生一种朦眬的预感: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最先走出这个名单的可能是爱尔兰。

其他三国都有昔日的辉煌,爱尔兰没有。它受尽欺侮又保守落后,一代代家长都流着眼泪嘱咐孩子:离开,必须离开!结果,一个三百多万人的国度,流落世界各地的爱尔兰后裔却有三千多万。

当外加的障碍终于被逐步解除,自身的历史又构不成负担,爱尔兰人开始自信起来。他们说:美国历届总统中有七个是爱尔兰裔,包括最有风度的肯尼迪、里根、克林顿,如此大国都管得好好的,何况一个爱尔兰!

贫困和朴素,再添加上自信和秩序,这片土地立即有了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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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柏林的市中心并不热闹,狭窄的街道里却有很多酒吧。年轻人天天晚上挤在一起狂舞畅饮,他们创作和演奏的现代派音乐,在世界各地都有知音。例如我们车队里从未来过这里的一位编导,说起来就如数家珍。

伙伴们一直疑惑:爱尔兰是一个偏僻岛国,为什么青春生态如此前卫,文化艺术如此新锐?

我想,文化未必取决于经济,精神未必受控于环境,大鹏未必来自于高山,明月未必伴随着繁星。当年爱尔兰更加冷落,却走出了堂堂萧伯纳、王尔德和叶芝,后两位很有今日酒吧的波俏风情。更出格的是荒诞派戏剧创始人贝克特和《尤利西斯》的作者乔伊斯,石破天惊,山鸣谷应,一度使全世界的前卫文化,几乎弥漫着爱尔兰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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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柏林的乔治北街三十五号是一幢三层老楼,现在是“乔伊斯中心”。

著名作家的故居和纪念馆去过很多,但这个地方太特殊了,我上上下下盘桓了整整半天。

乔伊斯没有在这个屋子住过。他离开都柏林时二十二岁,境况潦落,留不下什么遗迹。祖上有点财产,但父亲酗酒成性,把家喝穷了,不断变卖家产,又成天搬家逃债,家人散住各处,这个地方是其中之一。

中心的负责人是乔伊斯的外甥,从未见过乔伊斯。他妈妈,也就是乔伊斯的亲妹妹,曾一再悄悄叮嘱:不要多提舅舅,以免影响前程。这位外甥今年已经七十五岁,红脸白发,气色很好,慈祥友善,能背诵《尤利西斯》的一些片断,但细问之下,他并不理解这部作品,不知道它究竟好在哪里,为什么会引起全世界的注意。

作为一个纪念中心的主人坦诚表示自己对纪念对象隔膜的,我第一次遇到,因此肃然起敬。那些能够滔滔不绝的管理人员虽然也可佩服,但静心一想总觉得不是味道。明明是巨峰沧海,怎么可能被你们如此轻松地概括了?乔伊斯外甥眼中流露出来的那种自己无力读解的羞涩,那种不能回答我们问题时的惶恐,那种对自己舅舅竟然会写下这么多“荒唐”的句子而表现出的尴尬,让我感受到一种文化意义上的真诚。尽管按照一般意义,他算不上一个合格的主人。他没有利用血缘身份和今天的职务,去填埋伟大与庸常之间的距离。他站在大河的彼岸照拂着远去的舅舅,知道自己游不到舅舅所在的对岸。

他反复告诉我的是这样一个事实:爱尔兰不喜欢乔伊斯,乔伊斯也不喜欢爱尔兰;乔伊斯离开都柏林以后很少回来,但所有的作品都以爱尔兰为题材。这几句简单的话让我震动,一个孤独的灵魂与土地的关系竟是那样缠绵。

据我所知,直到晚年,乔伊斯艰难地谋求定居地却故意避开了家乡。有一次叶芝和萧伯纳筹建爱尔兰文学院,诚恳邀请他参加,他也拒绝了。他不想进入某种派别,尤其是与家乡有关的派别。

记得我以前在《乡关何处》一文中曾分析过中国文人与家乡的复杂心理关系,相比之下,这位爱尔兰文人显然有更强硬也更凄楚的诀别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