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手表的劝告

在瑞士,不管进入哪一座城市,抬头就是手表店。橱窗里琳琅满目,但透过橱窗看店堂,却总是十分冷落。

从卢寒恩开始,很多手表店的店堂里常常端坐着一位中国雇员,因为现在一批批从中国来的旅游闭是购买手表的大户。店门一推,人影一闪,柜台里立即传出京腔十足的汉语,把那些带足了现款来买瑞士原装表的中国人吓了一跳。接着当然是笑了,但笑得有点尴尬。走了那么远的路,准备是在语言不通的前提下,比比划划地来一番猎奇探胜的,谁知人家早知道你们会一批批光临,张开大网等着呢。语言通了好办事,但这要办的事,已经有点走味。

原先瑞士的手表厂商经过多年挣扎已判定手表业在当今世界的衰败趋势,正在努力改弦易辙、寻找生机,怎料突然有大批的中国人对他们滞销日久的货品产生了狂热,他们一开始十分纳闷,后来就满面笑容了。

说起来,世界上最早的机械计时器还是要数中国东汉张衡制造的漏水转浑天仪,但是如果说到普遍实用,我看确实应该归功于欧洲计时器。古老的教堂原先都是人工敲钟的,后来改成机械钟,不知花费了多少天才工艺师的才智和辛劳。意大利人造出第一台用简单机械打点的钟是十四世纪中叶的事,到十六世纪初德国人用上了发条,后来伽利略发明的重力摆也被荷兰人引入机械钟,英国人又在纵擒结构上下了很多功夫。反正,几乎整个欧洲都争先恐后地在为计时器出力。这与他们在工业革命和商业大潮中的分秒必争,互为因果。

至于瑞士的手表业,则得益于十六世纪末的一次宗教徒大迁徙。法国的钟表技术随之传了进来,与瑞士原有的金银首饰业相结合,使生产的钟表更具有了装饰功能和保值功能。十九世纪出现了制表机械,瑞士的这个行业便突飞猛进,举世瞩目。

依我看,手表制造业的高峰在十九世纪已经达到,尽管当时还是以手工业为主,没有形成生产规模。那些戴着单眼放大镜的大胡子工艺师们,把惊人的创造力全都倾泻到了那小小的金属块上,凡是想得到的,都尽力设法做到。

这便是令人兴奋的创造期效应。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在推动,天天精彩勃发,连再难的角落也能快速拿下。创造期的结束也就是一个事物的大体完成,多数走向停滞、老化,却也有少数事物会进入雕饰期和普及期,手表便是其中之一。

二十世纪的手表业也有不少作为,但都是在十九世纪原创框架下的精巧添加,属于次一等的行为等级。我想十九世纪那些大胡子工艺师如果地下有灵,一定不会满意身后的同行,那神情,就像最后一批希腊悲剧演员,或最后一批晚唐诗人,两眼迷茫。他们的出色成就使后代失去了创造的空间,真不知该抱怨谁,他们,还是后代?

二十世纪对手表业而言,比雕饰更重要的任务是普及。其间的中枢人物不再是工艺师,而是企业家。

要普及必然引来竞争,瑞士手表业在竞争中东奔西突,终于研制出了石英表、液晶表。这对手表业来说究竟是一个喜讯还是凶兆?我想当时一定有不少有识之士已经看出了此间悖论,即新的电子计时技术必然是机械计时技术的天敌,它的方便、准确、廉价已经构成对传统机械表的嘲谑。

表面上,机械表还会以自己的历史、品牌嘲谑电子表,但这种嘲谑只是一种伦理性、辈分性的发泄,而电子表对于机械表的嘲谑,看似逆反了伦理程序,却是一种历史必然。试想,那种可以随时随地贴附在各种器具、建筑上面又分秒不差的闪光数码,不正绿莹莹地宣告着机械计时时代的基本终了?

在这种情况下,机械表可以勉强固守的阵地大概就剩下装饰功能了。但是电子技术多么灵巧,它们很快也在装饰功能上做起了更自由的文章。平心而论,现在不少电子表的外形设计,与最精美的机械表相比也不见得差到哪里去,然而它们又那么廉价,机械表所能标榜的其实只是牌号。牌号也算是一种装饰吧,主要装饰在人们的心理上。

其实手表的装饰功能要比人们购买时想象的小得多。购买时它被放置在人们的视线中心,放置在射灯的聚光点上,容易产生一种夸大了的审美预期。真戴上了一看,它只不过装饰在人体一个偏侧性、运动性的局部,很不起眼。在聚会中,一位太太为了引起人们对她的手表的注意,必须先去引起手表的话题,为了引起手表的话题,又必须先去赞扬别人的手表,然后渐渐把别人的视线吸引到自己手上。众女士明白意图后故意询问,她又故作随意地说出一个牌子……这也许是很多买表女士们幻想中的场合吧,但毫无疑问,这种情景不会出现在那些无须或无意用手腕上那一点小小的光亮来证明自己身份的女士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