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远去的教授(第2/2页)

我认为,这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失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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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韦伯去世两年后,一位二十二岁的青年学生在海德堡大学获得了哲学博士学位,他就是弗洛姆(Erich Fromm),后来成为法兰克福学派的大将和元老。海德堡大学在介绍自己培养出的人才时没有提到他,但你一提,他们还是为之而骄傲。

“怎么,连他,你们中国人也知道?”他们不无惊讶。

我说,在中国,即便是对哲学毫无兴趣的某些青年群落,也有很多人读过他的《爱的艺术》。

我说这话时想起十余年前到中国南方旅行,在广州夜市的每个书摊上都见到这本书,那些刚刚从农村到广州打工的淳朴女孩子,半懂不懂地翻阅着,然后红着脸把它买回。

我知道她们误会了弗洛姆,但又高兴她们在休息时间能够去啃几句弗洛姆。

弗洛姆的学术出发点是精神分析学,但最后让他知名于世间的是以爱为中心的人生哲学。他所说的爱不同于广州青年女工们的期待,而是一种弥散型、循环型的大爱。按他的说法,你爱一个人,也就是通过他爱了所有的人,包括爱你自己。他的憧憬是所有的人互爱,爱世界、爱生活,使爱充溢人间。

我喜欢他天真的善良,但从学术水平来看,这是一种理想化的描述,缺少逻辑深度,显得比较空泛。他在理论上比较显出功力的部分是对人类困境的分析,这在他的思想结构中具有前提性的意义,因为他认为爱是人类从困境中解脱出来的唯一生路。

他说,人类的困境产生于人的自然归向与理性归向之间的矛盾。凡是健康的人,心中永远有一种发自天籁的冲动,耳边永远有一种回归自然的呼唤,但一旦皈依了理性,便无法真正回归自然了,回归只是一种向往,或是一种设计。这样一来,理性也就很难讨人喜欢,时时成为一种压抑天性的痛苦力量。总之,人类既苦于自然又苦于理性,恍惚其间孤立无援,甚至引起一系列病态人格,与健康告别。唯一能化解这种困境的只有一个字:爱。

弗洛姆认为,爱是什么的问题可暂时搁置一下,人们需要警觉的是没有爱将会如何。这种反证法正是他立论的聪明之处,而且由于每个人都体验过缺少爱的孤独,看到过离开爱以后的病态,这种反证法对广大读者有切身的说服力。我想,《爱的艺术》畅销,部分原因是书名,部分原因是这种反证。

一位高层哲学家的书成了畅销书,这对中国学术界来说还不很习惯。其实,要把一个简单明了的问题说得深奥难解很容易,而反过来,要把一个深奥难解的问题说得简单明了就很不容易,需要支付高昂的时间代价和学术代价。近几百年来欧洲文化为了从经院释放到民间做了多种试验和努力,与此相反,本来侧重于人间情理的中国文化却有一部分走了相反的方向,由顺畅退缩到拗口,由通达退缩到生涩,由响亮退缩到嗫嚅,由开阔退缩到狭窄,我想这正如弗洛姆所说,陷入了一种“病态人格”。

文化最需要谋求的是健康,健康的最终原因是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