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死前细妆

在很长一个时期,西班牙人成批地到一个废弃的宫苑门口久久排队。好不容易放进去一批,便在荒草、瓦砾中艰难行走,去寻找一座座神秘的庭院。后来,欧洲人也来排队了,美国人也来排队了,有些著名作家还想方设法在里边住一阵,全然不怕无月的黑夜野猫和碎瓦一起堕落在荒草间,而手边又摸不到烛台。

一年年下来,有关当局终于下决心,投入漫长的时间和大笔的经费来清理这个宫苑。一旦清理立即被公认为世界第一流名胜,当年康有为先生旅行欧洲,特地辛辛苦苦到西班牙南部来看它,看完写诗惊叹它的土木建筑水平,我们中国很难比得上。

这便是阿汗拉布拉宫。

今天我们一行来到这里,首先惊诧它的巨大。一层层进去,对于能否在一天之内走完它已失去信心。我一次次找岗楼边的墙根坐着休息片刻,先看宫墙外山岩绝壁之下雾灰色的城市,再转过身来看树丛中迷了路的各国旅行者。几百年过去,密如蜘蛛网的现代城市街道却不会迷失,仍然迷失在这山顶老宫的颓废中,真是奇怪。

我带了好几本这个宫苑的地图,因此不会迷失于路线,却被它的历史图像迷失得糊里糊涂。

摩尔王朝统治这方土地七百余年,早已血缘相混、语言相溶,他们压根儿没有怀疑过统治的合理性。只有早年的历史记载才告诉他们,自己的祖先当初是如何从北非漂泊过来。然而,西班牙人没有忘记,他们从一开始就酝酿着收复失地的运动,是这个运动提醒了摩尔人,事情有点麻烦。当时摩尔人无论从哪一方面都比西班牙人强大,因此有恃无恐,但那种深埋于土地深处的种子有的是时间。一百年、一百年地悄悄过去,北方的政治势力此起彼伏,收复失地的运动渐渐拥有了自己的领袖和据点,最后,变成了声势浩大的军事行为,摩尔人终于发现,自己已被包围,包围圈越缩越小,不可突围。

这儿的人要算几百年前的旧账了,最宽容的方案是自动离开。但我们并不是刚刚来了几十年,还能找到出发的地点,而是早就在这里代代生根,已经不知道天底下何处可回。于是,雄健得不受地域限制的祖先造就了一批没有地域安身的子孙,凄怨动人,着实可怜。

最惊人的事情,是西班牙人打下了南方的绝大多数地方,只剩下格拉纳达一座孤城,而这场包围居然延续了两百多年!历史学家们提出过很多理由解释这场包围延续如此久远的原因,而我感兴趣的则是这两百多年两方面的文化心理走向。

摩尔人当然开过很多会议,动过很多脑筋,想过很多活路,但在无数次失败后不得不承认,这是摩尔人在伊比利亚半岛上的最后一个王朝。这种绝望在开始阶段是悲痛和激愤的,但时间拖得太长,渐渐趋于平静,而绝望中的平静是美丽的。

阿汗拉布拉宫,就是在绝望的平静中的精雕细刻。因此,它的一切讲究都不是为了传代,更不是为了炫耀,而是进入了一种无实利目的的境界,这种境界纯净得如山间清烟,雪原散弦。

我想,最准确的比喻应该是死前细妆。知道死期已临,却还有一点时间,自己仍然精力充沛、耳聪目明,于是就细细妆扮起来。早已不在乎明日,不在乎观者,不在乎评论,一切只给自己看,因此把最精微的心思也一丝不苟地投射其间。脸上没有泪痕,也没有笑容,既然毫无功利也就毫无情绪,只剩下最女性化的操作技术。

什么时候,包围的敌军会把这一切烧毁、砸碎,甚至将我们的鲜血喷洒在上面呢?这个时间很可能是明天,也可能再过百年。不管了,只顾一点点建造,一点点雕刻。这种心绪在世界各个宫殿间我没有体会过,惟有在这里体会了。

一种无实利目的的生命倾泻,一种不考虑时间逻辑的审美创造,是西班牙南部的特产,我看与这两百多年密切相关。

且来看看城外。

数百年收复失地运动的悲壮,先驱者抛掷生命的历史,使包围者们对格拉纳达城有一种潜在的敬畏。其实已经很容易攻下,但还是谋划长久、发兵数万,甚至御驾亲征。

亲征的御驾是费迪南国王和伊莎贝尔女王,他们的联姻推动了西班牙的统一,现在剩下格拉纳达是统一的最后障碍了。在这件大事上伊莎贝尔充分展现了她惊人的魄力和才智,一方面利用格拉纳达王国统治集团的内部矛盾,各个击破,一方面又动员各地力量投入战争,甚至为了军费不惜典押自己的金银首饰。更令人佩服的是,在如此繁忙的前线营帐里,她还接见了一位希望获得远航支持的意大利人,他就是哥伦布。

伊莎贝尔显然已经预见到破城后西班牙统一的必然,因此正在忧虑当一个多年追求的目标达到之后的下一步出路。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她从哥伦布的滔滔陈述中看到了浩淼的前途。她给了这位到处求告无门的航海家一种信任的目光和语调,航海家走出营帐时举头四顾,已明白自己的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