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课 五百年斯文所寄(第2/3页)

《西游记》排第二,是因为它在本质上是一个寓言。那个师徒组合,那条漫漫长途,那些妖魔鬼怪,全是象征性的存在。寓言,对于人类和文学而言,既是起点,又是终点。我曾在《艺术创造论》一书中说过,如果抽离了寓言象征,绝大多数现代派文学都会读不下来。因此,《西游记》具有充分的现代性。

《水浒传》比《三国演义》好,是因为它写了人的命运,而且把人的命运当做了主干。宋江会去看父亲,李逵会去看母亲,武松有哥哥,林冲有妻子,这些关系都成了情节核心,但《三国演义》没有。虽然《三国演义》也写到了人,但目的是写事。因此,四部小说中,最差的是《三国演义》。《水浒传》的问题是缺少延续之力,当好汉们一一上了山,故事就结束不了了。这是思想局限,更是艺术局限。水泊梁山,不应该仅仅被占领,它有可能成为一个精神祭坛。当然,这是民间小说达不到的高度。真正有高度的,唯有《红楼梦》。

关于昆曲剧本的创作我很同意把《牡丹亭》放在前面,其他两个作品其实还是依附于历史故事,尽管写得不错。茅盾先生认为《桃花扇》是中国古代最好的历史剧,我不同意。我认为第一还是《牡丹亭》,理由就是它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刻画了一种情,可以出入生死,傲视世俗,也傲视理学。它甚至把出人生死的过程也非常具体地描摹出来了,让所有的观众看到了人世间的无限可能性,尽管知道它不会是真的,但是愿意欣赏它。吸引大家涕泪交加地欣赏一种明明白白的不真实,这是中国审美水平的一种突破。

中国人在审美领域里有一种不安全感,因此常常用“真实”作为“着落点”,为此不惜制造大量的“伪真实”、“伪历史”。直到今天,这种审美惰性还在大规模延续。审美是一个完全区别于真实和历史的特殊空间,它需要被特别唤醒,并放在它自己的空间里予以保护。在戏剧上,《牡丹亭》独领风骚。

讲了小说和戏剧这两项最通俗的文化项目,我想与大家一起冒一个险,腾空而上,说一说哲学。

然而,我喜欢在文化交谈中的这种随意跳跃。如果一直盯在一个个专业话题上不越边界,就太局促了。跳跃本身,就是思维快感的来源。

王牧笛:这很刺激,却有点困难,我来充当实验品吧。我觉得朱子和阳明是中国哲学的高峰。朱子的中心思想是个理,理说到底是万物之所以成为万物的根据。比如秋雨老师面前的杯子,首先是存在一个杯子的理,再加上作为质料而存在的气,才结合成这个杯子。理和气的关系于朱子是人骑马,理是主宰者,气是材料的赋予者,理与气的聚合产生了周遭万物和世界,这在哲学上是本体论,朱子通过理学给先秦诸子的学问奠定了一个形而上学的基础。

有了本体论自然还有认识论,有了理,有了气,还有格物致知,是精神修养的方法,第一个是致知,第二个是用敬。因为气和理一个具体,一个形而上学,所以我们要通过具体的东西去格物才能够认识理。王阳明很有趣,他格了七天七夜的竹子,通过格具体的物,要穷他的理。但普通的格物方法不行,还要用敬,没有用敬的话,对于物的处理方法只是简单的智能训练,只有用敬才能上升到圣人境界,拂去珍珠的尘埃,见到本来的光彩。

朱子的学问蔚为大观,我试举一两个经典的。万理的总和叫太极,他认为每一个物上面都分有着太极,这比柏拉图要高明,他的“善”没有解决“一”和“多”的问题,而朱子用了一个佛教的比喻就是月映万川,月亮会照在每一个水面上来解决“一”和“多”的分际。

吕帆:我再说说伦理观。朱子强调理是至善,它高高在上并有道德含义,就是儒家一直强调的礼、义、仁、智,但高高在上的理其实每个人都可以得到,它贯穿于各个人的身体力行,所以从这个意义来讲,天、地、人三者在同一轴线上,可以贯通一气,这是先儒了不起的理念。另一方面,从人至天,怎么样去达到至善之性?需要人自己的努力和超脱,就像够东西,有人够到了八成,有人够到了十成,有人只够到一成,所以理贯穿到人身上以后,会产生气质的偏差,所谓的君子、小人从此而分。理是至善,我们古儒有这个理想,很不容易。

欧阳霄:王阳明的心学继承了陆九渊并发展到高峰,他也认为心即理。还用杯子来举例,朱子还认为有一个客观的杯子在,杯子有杯子的理,但王阳明不认为有客观的杯子的理在,他觉得理在自己的心里,心和理合一。理是什么?理是心的一种结构,所以就不存在外化于自己的杯子了。王阳明格竹子七天七夜,格到自己大病一场,觉得这样格竹不行,就在静坐的过程中来格物,其实这时就不再是格外界的物,而是正心。王阳明的学说最后成为一种正心的学问,凡事反省内求了,这大概是他最主要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