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课 一种文化的制高点(第2/3页)

裘小玉:我觉得当时要保证这种交流,需要疆土的统一和辽阔。从盛唐时的历史地图上我们就可以看到,唐朝北部和西部的边疆远远超过了曾经非常辉煌的汉朝。这就为整个东西方文化交流提供了一个稳定保证,也是它“唐”而皇之的表现。

罗璞:我觉得民生问题是最重要的。我们在谈唐朝的时候,一个直观的感觉就是唐朝的经济繁荣,国力昌盛。杜甫有一首诗就说,盛唐时“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唐朝有一年因为犯刑事案件而被处以死刑的只有二十九个人。这说明那个时候人民的生活非常安定,我觉得这非常有意思。

余秋雨:这一切,都说明唐朝最有资格享有一个概念——顶级的历史生命力。

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唐太宗的陵墓昭陵。这么一个可以说上千言万语的盛世开拓者,在坟墓上只用六匹他骑过的战马来默默地概括自己的全部生平,再也不讲别的什么话。这真是一个充满动感的时代,马背上的时代。

只有大家都认识这六匹马,这个设计才能成立。但是,如果大家都认识这六匹马,那该是多么富有想象、又多么令人神往的景象!

果然,大家都认识。

那就让我们也好奇地来认识一下它们:第一匹叫飒露紫,是征战王世充时的坐骑。第二匹叫拳毛?所谓?就是一种黑嘴的黄马,是征战刘黑闼时的坐骑。第三匹叫青骓,所谓骓就是青白颜色相间的马,是征战窦建德时的坐骑;第四匹是什伐赤,是征战王世充和窦建德时的坐骑;

第五匹是特勒骠,所谓骠就是白点子的黄马,是征战宋金刚时的坐骑;最后一匹叫白蹄乌,是征战薛仁呆时的坐骑。

这六匹战马的浮雕,在当时已成为一种进入全民常识的“社会公共图像”。唐代的气韵,由此可见一斑。

这六匹战马的浮雕,现在有四匹收藏在陕西省历史博物馆,另外两匹则流落到了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美术馆。我由于太喜欢了,这几年正与陕西的朋友一起,想说服宾夕法尼亚大学美术馆,找个什么合适的地方让六匹联展在一起。但他们知道自己“收藏”得不够道德,怕中国民众不愿还回去,不敢拿出来。

一个敢于用几匹战马概括历史的朝代,一定是轻松而幽默的,一定是更愿意以愉快的表情来代替刻板言语的。因此,唐代没有朝廷颁布的“主流意识形态”,更不提倡“国学”之类。这就像,一部杰出的文学作品,不会把主题思想印在封面上;或者,像你们这样一批优秀的北大学子,也不会把某句共同的格言,一起写在额头上。

一个时代与一本书、一个人一样,把什么写在封面上、额头上,那一定是犯病了。人家会问:“你没事吧?”口号,往往是大家做不到,才发出的一种焦急呼吁。我们在历史上经常听到“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的口号,这个口号并不证明中国人历来不打中国人,恰恰相反,倒是证明了中国人老打中国人。因此,过于强调某个理念、某种学说,都只能说明大事已经不妙。唐代信心满满,既没有这种危机感,也不会产生种种文化药方。

在唐代,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信仰,也可以改变自己的信仰。大家尊重各种思想,却又不迷信它们,在任何情况下保存着自己的独立和自由。

李白比较接近道家,也受过儒学的深刻影响,否则他不可能有那么多建功立业的理想。但是他出口就是这样:“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这么一种态度,放到今天,可能在网络上就被人家骂死了,但在唐代却很正常。大家都觉得特别接近儒的杜甫,也可以对自己早期学习的儒学产生一些怀疑。比如杜甫有这样的诗句:“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下帷复何益”;“兵戈犹在眼,儒术岂谋生”……杜甫说了这么多调侃的话,并不是说他把儒学丢掉了。从他的诗歌当中,可以看出他有儒学的君子精神,但他不是一个恭敬、虔诚的主流意识形态的宣讲者。白居易就更不要说了,他对儒学曾经投入很深,到了晚年却更接近于佛教。王维也是如此。

不仅诗人如此,甚至连皇帝也如此。唐太宗更接近于道家,但当他听说玄奘从印度取经回来的时候,就非常兴奋。玄奘当初其实是违反了边疆管制法令出去的,按照我们现在的说法就是偷渡。玄奘回来后,在半路上给唐太宗写了一封信,请求处治。

但是唐太宗真诚地欢迎他,称他为“师”,两次邀请他还俗做官。遭到玄奘拒绝后,唐太宗还为玄奘安排了很好的翻译场所。

就这么一来二去,唐代使中国文化更丰富、更完整了。我们不少学者太喜欢把文化提纯,其实,提纯后的文化一定是衰弱的。唐代的中国文化,因不提纯而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