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课 一座默默无声的高峰(第2/2页)

余秋雨:你说得很对,嵇康再怎么打铁,也是一个贵族知识分子,而陶渊明则选择了远离贵族生活。而且,嵇康和其他魏晋名士都有一点点故意要显摆自己的叛逆姿态,而陶渊明则是完全消失,不让别人追踪。因此,陶渊明更彻底。

细说起来,陶渊明家里人不少,完全靠种田,日子过得比较艰难。最要命的是,回家三年以后,一场大火把他们家烧得干干净净。这下他就陷入深深的贫困之中。四十五岁以后,他的诗文不太讲自己田园生活的潇洒了,更多的是想到老和死。他的一百多首诗里面,有几十处提到老和死,是中国古代诗人当中提到老和死最多的,因此他也成了其中最具有生命意识的一个人。他的生命意识,不像先秦诸子那样空蹈,也不像屈原、嵇康那么奇丽,而是体现为一种平实、恳切的状态,与人人都能接通,因此变得特别浩大。

前两天听季羡林先生说,他毕生的座右铭就是陶渊明的一首诗。我一听便笑了,因为那也是我的人生指南。那首诗只是最朴素的四句:“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陶渊明的朴素,是对一切色彩的洗涤,因此也是中华文明在当时的一种最佳归结。他吸取了儒家的责任感,但放弃了儒家的虚浮礼仪;他更多地靠近道家,又不追求长生不老;他吸收了佛教的慈悲和看破,却又不陷入轮回迷信……结果,他皈依了一种纯粹的自然哲学:以自然为本,以自然为美,因循自然,欣赏自然,服从自然,投向自然。他本人,也因自然而净化了自我,领悟了生命。

王安安:季羡林老师和余秋雨老师所喜欢的那四句诗,还有前面说过的“托体同山阿”等,确实从自然哲学通向了生命哲学。顺其自然,别跟天道自然拧着干,心态平和一些。听起来,陶渊明确实是把各种各样的中国学派提炼成了一种人生态度。让我感到吃惊的是,最高的提炼居然是朴素和寻常。

余秋雨:陶渊明毕竟是一个大艺术家,他在完成上述有关生命哲学的实验以后,从自己种地的院子里面跳了出来,跳到了桃花源。桃花源是对他实际生存的田园的超越。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过,田园是陶渊明的“此岸理想”,桃花源则是他的“彼岸理想”。田园很容易被实际生活的艰难所摧毁,因此他要建造一个永恒宁静的世界。这个世界虽然宁静,却对现实世界具有一种批判性,批判改朝换代的历史,批判战乱不断的天地,批判刻意营造的规矩,批判所有违背自然的社会形态。但是,他又把这些批判完成得那么美丽,那么令人神往。

桃花源是无法实现的,因此这不是一种奋斗目标,而是一种形而上的存在,构成了一个精神天国。有人说中国文化缺少一种超世的理想结构,我觉得桃花源就是。

陶渊明正是为了防止人们对桃花源作出过于现实化、地理化、景观化的低俗理解,因此特地安排了一个深刻的结尾。

当渔人离开桃花源的时候,桃花源人请他不要告诉别人。他出来的时候还在路上做了一些记号,结果再回头就找不到了,彻底迷路了。不仅他找不到了,连官府动用力量找,也完全没有结果。这可写得真好。我们的许多小说,即使像《水浒传》《三国演义》和《红楼梦》,都缺少好的结尾,而这个结尾却非常漂亮。

刘璇:不但结尾漂亮,整篇文章都特别优美。不是那种华丽的美,很清淡,好像就是随手点染出来的。“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简简单单这么一句,也不堆砌词语,但是感觉全出来了!

余秋雨:中国的超世理想,是由这么干净的文学笔调写出来的,因此不符合西方的学术规范,不被很多学者承认。其实,即使在古代中国,陶渊明也被承认得很晚。陶渊明的作品一直非常寂寞,甚至到了唐代还是这样。唐代已经有人提到他,但那个时代更需要热烈和多情,更需要李白、杜甫、白居易。直到中国历史终于拐入雅致的宋代,大家才开始重新发现陶渊明。最诚挚的发现者是苏东坡,他在《与苏辙书》中说:“吾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过也。”你看,苏东坡认为陶渊明超过了李白和杜甫,这真是石破天惊之见,不由让人一震。苏东坡晚年又说,“深愧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就是说,他不仅佩服他的文字,而且佩服他的气节。从此以后,人们越来越喜爱陶渊明。当然,这和后来的时势变化也有关系。兵荒马乱的时代,人们会更加思念田园和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