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课 汉武帝的大地遇到了司马迁的目光(第2/2页)

王安安:司马迁刚刚从西南回来,又跟着汉武帝出行,去了山东的泰山,河北的昌黎,河北的卢龙,内蒙的五原。那时候他大概是二十五至二十六岁。二十七岁又到了山东的莱州,河南的濮阳。后来他又到了宁夏的固原,河北的涿州,湖南的宁远,湖北的黄梅,安徽的枞阳,山东的胶南……

余秋雨:走了那么一圈又一圈,我想让大家思考一个问题:司马迁一路上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是史料的考证?是传闻的搜集?是对每个历史事件地点的确认?都有一点吧,但我认为最重要的是两个收获,一是采撷到了豪浩之气;二是获得了现场感。这两种东西,我们在读《史记》的时候能够充分领受。

司马迁在二千多年前极为落后的交通条件下走了中国那么多地方,是他后来成为中国首席历史学家的基础。

司马迁在“李陵之祸”之后的生活,有点奇特。他为写《史记》而勉强活了下来,没想到,他反而升官了。汉武帝这样做的理由,没有见之于史册。我很想听听同学们对这件事情的看法。

王牧笛:隔了两千多年,我觉得这两个时代的逻辑真的不一样。我们现在这个时代,如果有官员或者学者,因为犯罪进了监狱,又没有为他平反,他的政治生命就终结了。可在那个时代,我们会发现司马迁的政治生命得到了第二次展开。

魏然:这可能跟汉武帝本人的极权地位有关。这样的皇帝心里没有罪和非罪的界限,祸福只凭他一句话。

余秋雨:在中国古代,王权高于法律,一个皇帝绝对地掌握着决定一切官员命运的权力,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我感兴趣的是汉武帝这样的皇帝在这个问题上的特殊表现。他们的雄才大略使他们乐于做一些突破规范和理性的游戏。把一些高官一会儿投向监狱、一会儿又投向高位,是他们的乐趣。他们似乎在这种快速转换中享受着权力的快感。因此,汉武帝不是仅仅突然可怜起了司马迁,优待他的刑后生活,而是狠狠提升一把,而且提升得比原来还高,又不说明理由。提升了,还会注意他踉跄走路的背影,欣赏自己在这位大智者身体上留下的暴虐。我发现,不少特别有成就的皇帝,往往越喜欢玩这种故意穿越理性的游戏,并由此走向乖戾。汉武帝的这次乖戾,落到了伟大的司马迁身上,成为他在执政过程中最为可耻的纪录,比连打几个败仗更可耻。由此也可证明,极端权力即使由英明雄主掌握,也必然走向非理性,因此又必然走向罪恶。

魏然:正如秋雨老师所说的,司马迁已经领受过民族的伟大和时代的伟大,因此受了冤屈还能坚持写作,但我读他写的《报任安书》,其中说到他自从受了刑之后,汗流终日,一睁开眼睛就想起自己屈辱的往事。我很难想象他在那样的身体状态和精神状态下,如何具体地来完成这部著作。

余秋雨:谢谢你提到《报任安书》。这篇文章确实写到了他近乎崩溃的心理状态,除了你所说的汗流终日外,还说自己没有颜面到父母坟头祭扫,而且预想以后时间越长,污垢越重,因此难过得“肠一日而九回”。但是,司马迁为什么要对任安说这一切?

多读几遍就知道了,他恰恰是要告诉任安,自己咬牙忍受这一切而活下去的理由,那就是为写《史记》而抢得一线生机。所以,他不能答应任安要他去营救的请求,因为这样做很有可能使这一线生机断裂。司马迁的意思是,用自己的命去换任安的命,他毫不犹豫;但是,用《史记》去换任安的命,他拒绝。

生命本是轻微的,但也有可能与泰山连在一起。自己已经与泰山连在一起了,因此不能由于自己而毁了泰山。为此他说出了那句大家都听到过的话:“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这后面六个字大家可能不熟悉,却很重要,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不同的生命走向决定了生命的天差地别。司马迁的“泰山”,就是《史记》。

王安安:秋雨老师曾经说过,《史记》的终笔也就是司马迁生命的终结。我认为这是一个象征意义的死亡,司马迁在真实意义上的死亡,并不为大家所记住。这是不是暗藏着一个反讽?司马迁写了多少人的生命与死亡,可是作为一个史学家,他自己的死亡却没有被后世记住。

余秋雨:有一点史料透露,似乎是由于司马迁在《报任安书》里的一些话,还是为朝廷所不容,结果被处以极刑。郭沫若先生为此专门做过考证,只是史料毕竟语焉不详。一般的说法是:司马迁总是表达不满,所以最后被杀。为什么历史书上对此不作叙述昵?我想这是历史学家们对自己开山祖的一种仁慈,大家都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局。另外一种可能就是,司马迁自己选择了退场,退得很彻底,让大家找不到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