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课 文明的咒语(第2/4页)

现在说起来这很简单,但在当时却非常困难。因为甲骨已经被卖得很贵,很多古董商人为了防止别人争夺,千方百计地把出土地点当做了最重要的商业机密。回想起来,王懿荣出的价钱已经不低了,刘鹗钱多一点,收价也贵一点,罗振玉的钱更多,收价更贵,又有很多外国人开始介入,甲骨的价格就更高了。古董商人为了要垄断市场,编造了好几个地方,一会儿说河南汤阴,一会儿说河南卫辉。罗振玉还派自己家里的人去那考察过,刘大绅也去找过,但都没有找到。罗振玉知道这有问题,但是古董商们都定了行规,嘴都很严,谁都不说甲骨到底在哪里出土。后来,他终于从一个喝醉酒的古董商人嘴里听说,出土地好像是河南安阳一个叫小屯的村庄。

对罗振玉这样的大学者来说,只要讲到安阳,他马上就会想到,那是洹水的所在地,由此又联想到《史记》和《史记正义》里面各种各样的记载。罗振玉已经感觉到,甲骨的出土地如果真是在安阳,真是在洹水边上,那么那很可能就是殷商的都城所在。他意识到了问题的重要性,所以先派自己的弟弟过去。大家可以设想一下,安阳的小屯村在罗振玉弟弟眼前会出现什么样的情景?

王安安:刚才秋雨老师讲到,当时甲骨已经被炒得很热,价格非常高,中国人在收购,外国人也在收购,而这个地方又被古董商人保密着。所以我觉得最可能的就是这个小屯村田地荒芜,大家不做别的事情,都在自己家后院或者田地里刨甲骨。我的眼前呈现出了一个个大坑,村民都在那挖掘着可以创收的宝贝。说不定还有的人已经在着手制作假的甲骨了。

余秋雨:你的设想很合理,你所说的这一切都发生了。所有的人都在挖甲骨,不种地了,由此产生了一系列冲突,例如地产所有者和甲骨挖掘者之间的矛盾,产生了械斗。一家人互相保密的情形也发生了。古董商人一来自然就有了集市,大家拿着自己挖掘的甲骨浩浩荡荡都去了,去了以后才发现,原来我的丈夫还有这一麻袋是我不知道的。最奇怪的是那些不太懂事的小孩,在大人已经刨过的地方,他再去挖,挖出一小片一小片的甲骨。甲骨不在于大小,而是在于里面文字的多寡和重要性,因此小孩也可能赚大钱。而且正像你所说的一样,开始出现了假甲骨。

罗振玉的弟弟一天可以收到一千多块甲骨,他后来送到罗振玉眼前的是一万多块。罗振玉对此,既高兴又担忧。高兴的理由很简单,一万多块甲骨,真的可以好好研究了;担忧的是现场被破坏了,一片狼藉。现场的破坏也就是一个与甲骨文有关的古代生态环境的破坏,其严重性可想而知。罗振玉下了决心,必须亲自去看看那个现场环境。1915年的3月,他真的去了小屯村。我曾经讲过,历史上有一些悄悄的脚步会被人们记住。罗振玉那一天的脚步大概也是这样。这是一个高层次中国学者第一次来到田野考察的现场,有人说,这是中国近代考古学的起点。

由于罗振玉的现场到达,甲骨文出现了一个背景性的拓展。它不再是文人书房里一片一片分散的、片段性的存在,而是变成一个整体气场。这个气场,就是殷墟所在地。

中国学者很长时间不到达现场而只顾在书本中爬行的这样一条道路,由此画上了一条界线。遗憾的是,直到今天,绝大多数中国民众还不明白田野考察对于人文科学的重要性,以为那是袁隆平先生他们的事。大家还是把尊敬投给那些号称“书斋学者”,也就是凭着古书臆想着种种时空关系的人。

王牧笛:我很喜欢这样一句话,“书斋里的思考在社会上往往以反讽的方式得以实现”。罗振玉这种转向实际上也是对只抱着经典文献死读书的一些书虫的反讽。如果只在书斋里皓首穷经,可能会少了许多“在场”的感觉,也会少了对文化的敏感。罗振玉正是凭着这种文化敏感最终成为这个领域的一代大家。

万小龙:但我觉得,这种精神在中国传统中也并不是没有一种先知式的昭示啊。像顾炎武就说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还有像陆游所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这实际上正是罗振玉以及他所代表的这种实地考察的新学风的历史前奏。

余秋雨:我很高兴你提到顾炎武。在罗振玉之前确实也有像顾炎武这样的人,靠自己的脚去走了很多地方。顾炎武也做过书斋学者,读过很多书,但后来,他把远行考察放到了前面。远行时也带一点书,但不可能多,那就要精选了。我很喜欢他的一句诗——“常把《汉书》挂牛角”,可见他是多么喜欢《汉书》,又知道他是赶着牛行走的。我自己后来在数万里考察时遇到困难,总想起这句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