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可怜李清照(第2/3页)

付出如此代价,名誉追回来没有?这真是天知道了。

至此,李清照已经年近五十,孤孤单单一个人,我想她一定累极了。

在国破家亡的大背景下,她颓然回想,父亲的名誉、公公的名誉、丈夫的名誉,已经摧肝裂胆地折腾了大半辈子,究竟有多大实质性的意义呢?她深深喘一口气,开始渴望过几年实实在在的日子。

她已受不住在寒秋的暮色里回忆早已远逝的亲情时抱肩而泣的凄楚,她想暂别往昔,她想寻找俚俗。根据李心传、王灼、胡仔、晁公武等人的记载,她在思虑再三之后接受了一个叫张汝舟的军队财务人员的热烈求婚,又有了一个家。

她当然知道,在儒家伦理的重压下,一个出身官宦之家的上层女子,与亡夫的感情弥深弥笃,而且又年近半百,居然公开再嫁,这会受到上上下下多少人的指责?我们今天还能看到当时文人学者对李清照再嫁的恶评:“传者无不笑之”,“晚节流荡无依”……这就是她在当时文化界“赢”得的名声。

对此,我们的女诗人似乎有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勇敢。

如果事情仅仅到此为止,倒也罢了。李清照面对鼎沸的舆论可以闭目塞听,关起门来与张汝舟过最平凡的日子。然而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张汝舟竟然是不良之徒。他以一个奸商的目光,看上了李清照在离乱中已经所剩无几的古董文物。所谓结婚,只是一个诈骗的手段。等到古董文物到手,他立即对李清照拳脚相加,百般虐待。

可怜到了极点的李清照,只要还有一点点可以容忍的余地,是绝不会再度破门而出公开家丑的。她知道一切刚刚嘲笑过她的正人君子们得知内情后,必定会笑得更响。但她毕竟更知道生命的珍贵,知道善良、高雅不应该在凶恶横蛮前自甘灭亡。因此,她在结婚三个月后向官府提出上诉,要求解除婚姻关系。

李清照知道宋朝的一项怪异法律,妻子上告丈夫,即便丈夫真的有罪,妻子也要跟着被判两年徒刑。但她宁肯被官府关押,宁肯案审时在大庭广众之下与无赖的丈夫对质,丢尽脸面,也要离婚。

没有任何文字资料记载李清照出庭时的神态,以及她与张汝舟的言词交锋内容。但是可以想象,为了达到离婚的目的她必须诉苦,只要诉苦就把自己放置到了博取人们同情的低下地位上,这是她绝不愿意做的。更何况,即便诉苦成功,所有旁观者的心中都会泛起“自作自受”四个字。这些,她全能料到。如此景况,加在一起,出庭场面一定不忍卒睹。

让这一切都从历史上隐去吧,我们只知道,这次上诉的结果,张汝舟被问罪,李清照也被关押,离婚算是成功了。幸好,由于一位朝中亲戚的营救,李清照没有被关押太久。

出狱后她立即给营救她的那位亲戚写信,除了感激,还是在担心自己的名誉:“清照敢不省过知惭,扪心识愧。责全责智,已难逃万世之讥;败德败名,何以见中朝之士”;“虽南山之竹,岂能穷多口之谈?惟智者之言,可以止无根之谤”。

女诗人就是在如此沉重的名誉负荷下,悄悄地进入了老年。由此,我们可以更深入地懂得她写于晚年的代表作如《声声慢》了,那就不妨再读一遍: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许多写李清照的影、视、剧作品,都讳避了她如此剧烈的心理挣扎。可能也是担心一涉名誉,就会怎么也表述不清吧?名誉,实在是一种足以笼罩千年的阴云。

结果,讳避了又讳避,千千万万读者不知李清照命运悲凄,却在心中一直供奉着一个无限优雅的李清照。

这是一种虚假吗?好像是,但往深里一想又不是。这是一种比表层真实更深的真实。

挣扎于身边名誉间的李清照拥有几十年的“真实”,反倒并不重要;而在烦闷时写下一些诗词的李清照,却创造了一种东方高雅女性的人格美的“大真实”,并光耀千秋。

为此,真希望饱学之士不要嘲笑后代读者对李清照命运悲剧的无知。这种无知,正体现了一种历史的过滤和选择。那些连李清照本人也担心“难逃万世之讥”的恶名,并未长久延续。真正延续万世的名誉,在当时却被大家忽视了,包括李清照自己。

至此已可看出,我花这么多笔墨来谈李清照,是舍不得她的故事对于名誉的全方位阐释功能。名誉的荒诞性、残忍性、追逼性、递进性,以及日常体验的名誉与终极名誉之间的巨大差异,都包含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