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宇(第2/3页)

第二天当然又去转告老师,说和尚称赞她的歌写得好。老师立即脸红,说:“我怎么写得出来?那是李叔同写的。”几天之后,瘦和尚又用毛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李叔同。

学校离小庙不远,只隔着一条大路,但和尚和老师从来没有见过面。终于有一天,老师正在小小的操场上与孩子们玩,突然停住,眼睛直盯盯地看着墙外。那里是一个倾倒学校垃圾的瓦砾堆,瘦和尚正在弯腰拣着废纸。拣了一大堆,用长长的衣服兜着,走到庙门边,抖进墙上一个洞口,点火焚烧。洞口上有四个暗暗的字迹:敬惜字纸。

孩子们疑惑地仰脸看老师,老师也在发呆。

又有一次,轮到和尚们发呆了。两个和尚在路边看到一头羊被石头一绊,差点跌进水池。他们惜生护生,立即牵起羊颈上的绳子,拴在路旁一棵小树上。当时,大路旁已种下两排小树,直伸远方。两位和尚笑眯眯地正待走开,从校门里急急地奔出我们的老师,胸脯起伏着,气喘吁吁地解开拴在树上的绳子,对孩子们说:“羊要把小树挣断的,快把羊送还给主人!”平下气息后她又说:“等你们毕业,这树就遮成了林荫道。那时正是大热天,你们阴阴凉凉地走到县城去考中学。”

两位和尚在几步之外,呆呆站着。他们万没想到,学校老师竟是如此一位丽人。不敢正视,直耳听着,眼睛只盯着孩子们看。他们惜生护生,好像并不包括植物,而老师起伏的胸脯中,却藏着一个绿色的天地。

夜间,整个乡村一片漆黑,只有小庙禅房的灯和老师宿舍的灯还亮着,遥遥相对。禅房里点的是蜡烛头,老师点的是玻璃罩煤油灯。村里老人说,他们都在“做课”。

孩子们每夜都抓蟋蟀,连乱坟岗子也不怕。这里已是村边,村外是无边无际的荒原。于是,两道灯光,宛如黑海渔火。

吾乡东去6里许,有一座辉煌大庙,名曰金仙寺。寺门面对宽阔的白洋湖。寺庙前半部在平地上,后半部则沿山而上,路人只见其黄墙耸天,绵延无际,不知其大几何。进得寺门,立即自觉矮小,连跨过一条门坎也得使劲搬腿。谁也走不完它的殿阁和曲廊,数不尽它的佛像与石阶。曾扒窗偷看过它的一个厨房,其锅之大,几若圆池。老人说,兴盛之时,此寺和尚上千,一睹此锅,大体可信。记得此寺一个院落,有洒金木雕的全本西游记连环故事,刻工之精,无与伦比。乡间儿童,隔些时日便蹑脚进去,低声指认,悄声争辩,读完了一部浪漫巨著。也读完了一门雕刻美学。

金仙寺东侧,便是小镇鸣鹤场。走完狭长的街道,再走完一道长堤,又有一座小庙,土名石湫头。该地石湫处处,故而得名。石湫头小庙只是通向一座比金仙寺更为宏大的庙宇的起点。由它向南,翻过五座山头,即见远近闻名的五磊寺。

在乡人心中,金仙寺和五磊寺,无异于神秘天国。那里也该有住持或首领吧,他们会是何等样的超迈人物?如此浩大的排场,开支来自何处?这些问题,连小庙里的两位胖瘦和尚也完全不知。一天又一天,只听山那边传来的晨钟暮鼓,堂皇而又沉着。

大概是从30年代起始罢,两寺渐渐有了新的动向。山薯出土季节,常见田埂阡陌间,有两寺和尚挑担来往。他们把山薯送给有过施舍的人家,说是答谢,实则提醒,请施主赶紧再结善缘。看着汗渍涔涔的和尚,看着沾满黄泥的山薯,乡人们终于知道,两寺的财脉已经枯竭。黄泥山薯确是佳品,浓甜嫩脆,比平地红薯好得远了。

年长之后翻阅史料,看到一段记载惊了一跳。我离开座位,伫立南窗遥望家乡。岂能想到,和尚们挑着山薯走出庙门,五磊寺里住着的,竟然正是——写歌词的李叔同!

李叔同,留学日本首演《茶花女》,揭开中国话剧史。又以音乐绘画,刷新故国视听。英姿翩翩,文采风流,从者如云,才名四播。现代中国文化,正待从他脚下走出婉约清丽一途。突然晴天霹雳,一代俊彦转眼变为苦行佛陀。娇妻幼子,弃之不见,琴弦倶断,彩色尽倾,只换得芒鞋破钵、黄卷青灯。李叔同失落了,飘然走出一位弘一法师,千古佛门又一传人。

我们唱着他的歌,与和尚比赛,而他自己却成了和尚。

他在挣脱,他在躲避。他已耗散多时,突然间不耐烦嚣。他不再苦恼于艺术与功利的重重抵牾,纵身一跃,去冥求性灵的完好。

松涛阵阵,山雨淋淋,这里已没有一个现代的颤音。法师自杭州出家,历十余年,由净土而皈南山律宗,在五磊寺受菩萨戒,发愿弘扬律宗,创建道场。

五磊寺住持栖莲,金仙寺住持亦幻积极响应。一所“南山律学院”正酝酿建起。法师只提倡议,不管实务。两寺住持,只得到上海募钱。上海名士得知法师倡议,慨然解囊,两寺住持随即办置化缘簿,请法师写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