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远方的海(第2/4页)

“每一拨外来人都给岛屿带来过一点新东西。这个走了,那个又来了。最后来的是你们,中国人。”船夫笑着说。

船夫又突然腼腆地说,据岛上老人传言,自己的祖辈,也来自中国。

是吗?我看着他的黑头发、黑眼珠,心想,如果是,也应该早已几度混血。来的时候是什么年代?几千年前?几百年前?

我在研究河姆渡人和良渚人的最终去向时,曾在论文中一再表述,不排斥因巨大海患而远航外海的可能。但那时,用的只能是独木舟。独木舟在大海中找到岛屿的几率极小,但极小的几率也可能遗留一种荒岛血缘,断断续续延绵千年。

这么一想,突然产生关切。便问船夫,平日何以为食。鱼吗?

船夫的回答令人吃惊,岛上居民很少吃鱼。主食是芋头,和一种被称为“面包树”的果实。

为什么不吃鱼?回答是,出海打渔要有渔船,一般岛民没有。他们还只分散居住在林子中的简陋窝棚里,日子非常原始,非常贫困。

少数岛民,有独木舟。

独木舟?我又想起了不知去向的河姆渡和良渚。

“独木舟能远行吗?”我们问。

“我不行。我爸爸也不行。我爷爷也不行。我伯伯也不行。亲族里只有一个叔叔,能凭着头顶的天象,从这里划独木舟到夏威夷。只有他,其他人都不行了。”船夫深深叹了一口气,像是在哀叹沧海豪气的沦落。

“一个人划独木舟,能到夏威夷?”这太让人惊讶了。那是多少日子,多少海路,多少风浪,多少险情啊。

“能。”船夫很有把握。

“那也能到中国吧?”

“能。”他仍然很有把握。

那海,还是把我妻子击倒了。

她在狂颠的小船上倒还从容,那天晚上栖宿在岛上,就犯了病。肠胃功能紊乱,狂吐不止,浑身瘫软,不得动弹。

栖宿的房舍,是以前美国海军工程兵建造的,很朴素,还干净。妻子病倒后,下起了大雨。但听到的不是雨声,而是木质百叶窗在格吱吱地摇撼,好像整个屋子就要在下一刻粉碎。外面的原始林木又都在一起呼啸,让人浑身发毛。什么“瓢泼大雨”、“倾盆大雨”等等说法,在这里都不成立。若说是“瓢”,那“瓢”就是天;若说是“盆”,那“盆”就是地。天和地在雨中溶成了一体,恣肆狂放。

一位走遍太平洋南部和西部几乎所有大岛的历险家告诉我,这儿的雨,减去九成,只留一成,倾泻在任何城市,都会是淹腰大灾。他还说,世间台风,都从这儿起源。如此轰隆轰隆的狂暴雨势,正是在合成着席卷几千公里的台风呢!

这一想,思绪也就飞出去了几千公里,中间是无垠的沧海巨涛。家,那个我们常年居住的屋子,多么遥远,遥远到了无法度量。在这个草莽小岛上,似乎一切都随时可以毁灭,毁灭得如蚁蝼,如碎草,如微尘。我的羸弱的妻子,就在我身旁。

她闭着眼,已经很久颗粒未进,没有力气说话,软软地躺着。小岛不会有医生,即使有,也叫不到。彻底无助的两条生命,躲在一个屋顶下,屋顶随时可以掀掉,屋顶外面的一切,完全不可想象。这,就是古往今来的夫妻。这,就是真实无虚的家。

我和妻子对家的感受,历来与故乡、老树、熟路关系不大。每次历险考察,万里大漠间一夜夜既不同又相同的家。漂移中的家最能展示家的本质,危难中漂移最能让这种本质刻骨铭心。

总是极其僻远,总是非常陌生,总是天气恶劣,总是无法开门,总是寸步难行,总是疲惫万分,总是无医无药,总是求告无门。于是,拥有了一个最纯净的家,纯净得无限衰弱,又无限强大。

大自然的咆哮声完全压过了轻轻的敲门声,然而,不知在哪个间隙,还是听到了。而且,还听出了呼叫我们的声音,是汉语。

赶快开门。一惊,原来是那位走遍了太平洋南部和西部几乎所有大岛的海洋历险家。他叫杨纲,很多年前是北京一名年轻的外交官,负责过南太平洋国家的交往。多次往返,就沉浸在那里了,又慢慢扩展到西太平洋。因喜爱而探寻,因探寻而迷恋,他也就辞去公职,成了一名纵横于大洋洲的流动岛民。

不管走得多远,心里却明白,一个中国人在病倒的时候最需要什么。他站在门前,端着一个小小的平底铁锅,已经熬了一锅薄薄的大米粥,还撒了一些切碎的青菜在大米粥里。

我深深谢过,关上门,把小铁锅端到妻子床前。妻子才啜两口,便抬头看我一眼,眼睛已经亮了。过一会儿,同行的林琳小姐又送来几颗自己随身带的“藿香正气丸”。妻子吃了就睡,第二天醒来,居然容光焕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