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老人和老屋

这山间老屋已经很有年岁,处处衰朽。隐隐约约,还能看出当年一点不平常的气息。楼有两层,盛老师在当地的两个朋友用一把生锈的钥匙打开一把生锈的大锁,破门开了。走上一个满是灰尘的楼梯,在转弯处有一个小小的亭子间,大概有四平方米吧,这就是我的住处。

我知道周围山间都没有人住,那两位朋友已经为我架好了一张小床,留下一个水瓶,关照我不要忘了关门,就走了。我一个人坐下,盘算着什么时候下山搜罗一点耐饥的食品,再到山溪打一桶水。这个晚上,我第一次感受到天老地荒般的彻底孤独。

夜里风雨很大。无际的林木全都变成了黑海怒涛,尽着性子在奔涌咆哮。没有灯火的哆嗦,也没有野禽的呻吟……

第二天上午,风雨停了,我听到一种轻轻地推开楼下破门的声音。正因为轻,把我吓着了。

更让我发怵的是,破门又被轻轻合上了,传来更轻的走楼梯的脚步声。

再一听,好像不是脚步声,只是老楼梯的木头在自个儿咯咯作响。

我把自己的房门推开一条最小的缝往外看,只见一个极其清瘦的老人,朝我的房间走来。我立即转身把自己贴在墙上平一平心气,等待着有什么事发生。但是,老人并没有进来,他在我门口转了个弯,又继续往上走。到了二楼,他从衣袋里摸出钥匙,把那间朝南正房的大门打开了。他进了门,但没有把门关住。

老大爷显然并不知道我住在这里。但他是谁?在这里做什么?那间房间又是干什么用的?陪我来的那两位朋友并没有提起。

本来,被吓着的应该是我。但是他老成这个样子了,我却担心起他被我吓着。我故意用手在门框上弄响了一点声音,老大爷听见了,从二楼门口看下来,我随即跟他打了个招呼,并告诉他,是谁让我住在这里的。老大爷和气地点了点头,我也就顺便上了楼梯。

楼梯正好十级。我站在二楼正间的门口往里望,嗬,满满一屋子的旧书!老大爷邀我进屋,我坐下与他聊了起来。

他看了我一眼,说:“我们奉化是蒋介石的家乡,这你应该是知道的。这是蒋介石的图书馆,按他的名字,叫中正图书馆。”听得出来,他对现代年轻人的历史知识有怀疑,因此尽量往浅里说。

我问:“能看看吗?”

他说:“请。”

我走到第一个书橱,就在《四部丛刊》前停了下来,并伸手打开橱门,取出一部,翻看了一下。

老大爷有点吃惊,便随口说:“这《四部丛刊》和《四部备要》,都是当地一个叫朱守梅的绅士,在一九三〇年捐献的。”

我说:“一九三〇年捐献的可能是《四部丛刊》吧,因为《四部备要》要到一九三六年才出版。”

老大爷眼睛一亮,看了我一会儿,又立即走到另一个书橱前,从里边取出《四部备要》翻看。然后把书放回,笑着对我说:“你是对的,一九三六年,中华书局。”

我看到这满屋子的书早已喜不自禁,为了进一步取得老大爷的信任,不得不继续“显摆”下去。我说:“中华书局是冲着商务印书馆来的,《四部丛刊》应该是商务版。”

老大爷从我眼前取出一套翻了翻,说:“你又说对了。看来中华书局后来居上,《备要》比《丛刊》好读,新式排版,干净清晰。”

我还在说下去:“商务也有更清晰的,你看这,王云五主编的《万有文库》。”我用手指了指对面的一个书橱。

就这么扯了几句,老大爷已经完全对我另眼相看。

他拉了把藤椅让我坐下,自己坐在我对面,说:“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但你住在这里,这些书算是遇到知音了。”

“我能随意借阅这里所有的书吗?”我兴奋地问。

“随意。但不能离开这个房间,到你那个亭子间也不许,这是一九三〇年定下的规矩。”他说。

我一笑,心想,“文革”初期造反派没发现这儿还算侥幸,他居然还固守着一九三〇年的规矩。但是,这种不识时务,让人尊敬。

“那您几天来一次?”我问。

“如果你要看书,我可以天天来。”他说。

“这多么麻烦您啊。”我说。

“我平日没事。你来看书,我陪着高兴。”他说。

果然,以后老大爷天天来,我也就能天天看书了。

这些书,我以前都见过,大一点的图书馆都有,否则我哪能随口说出它们的版本?只不过,所有的图书馆都在城里,没有这里的安静。在这里读书不仅没有干扰,而且也不存在任何功利,只让自己的心毫无障碍地与书中的古人对晤。这种情景,我没有遇到过,这些书也没有遇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