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癸巳春日

一 秘史朦胧

三年前,在上海的一家茶室,一位八十多岁的韩国老人,满脸皱纹,但身板挺直,带着助理和翻译,出现在我面前。

我安排他们坐下,沏上茶水。

老人立即就做自我介绍,他和我一样,也姓余。九百年前,宋朝派出不少使臣去高丽,其中有一位姓余的,办完事情后留了下来。到今天,余氏家族在韩国已经繁衍到两万四千多人,其中有不少成功人士,遍布科学界、传媒界、企业界。他本人,便是一个集团公司的老板,已经退休。

九百年前?宋代?姓余的使臣?两万四千多个后裔?我一听,立即来了精神。

老人急切地问我:“我们余姓,在中国怎么样?”

“人数不多,但也不错。在我比较熟悉的文化领域,就有不少代表人物。”我说这话的时候,心中想的是顶级诗人余光中,顶级小说家余华,顶级音乐家余隆,以及已故的顶级传媒人余纪忠……这些人,都是我的好友。

“我想证实一下,我们余姓的男人,是否有两个共同点?”老人严肃地问。

“哪两个共同点?”我饶有兴趣。

“一是倔。”老人说。

我想了一想,说:“对。”

“二是特别疼老婆。”老人说。

我连忙向翻译确认:“他是说怕老婆,还是疼老婆?”

“疼。”翻译说。

我立即轮番想了想那些同姓朋友的家庭,忍不住笑了,便大声地回答:“对!”

老人很满意,立即站起身来与我紧紧握手。

余姓,古代的历史线索比较模糊,好像是从秦代的“由余”氏派生出来的。反正历来不是大姓,也没有出过太大的名人。到了宋代稍有起色,除了那位出使高丽的余姓官员外,还有一位出使契丹的叫余靖。好像余姓比较善于与周边世界交往。据宁波余君方先生考证,宋以后,浙江余姓的线索也渐渐明晰起来,其中“上林车头余氏”一脉显然与我家特别亲近。

但是,余姓是一个十分活跃的族群,历来颇多纵横驰骋的脚印,因此,我更愿意离开谱牒排列,把目光放得广远一点。例如,公元十三世纪余姓中所出现的奇迹,就特别吸引我的注意。

简单说来,在当时激烈角逐的蒙古军队、西夏王朝和宋朝这三个方面,都十分醒目地冒出了余姓。其中两个方面,显然是由原来少数民族的姓氏改为余姓的。

先看看西夏王朝这边。《元史》这样记载着一个叫余阙的官员的来历:

余阙,字廷心,一字天心,唐兀氏,世家河西武威。父沙喇臧卜,官庐州,遂为庐州人。

请看,这个余姓的官员是唐兀人。唐兀人其实就是西夏王朝的党项人,来自古羌民族。

西夏王朝是被成吉思汗的蒙古军队毁灭的,灭得很彻底,没有多少人活下来。据《西夏书事》记载:“免者百无一二,白骨蔽野,数千里几成赤地。”也就是说,一百个唐兀人只能活下来一个,其他九十九个都死了。这活下来的一个,改姓了余。

奇怪的是,打败唐兀人的蒙古人中,也冒出了一批姓余的人,而且明确表示是从蒙古姓改过来的。一九八二年在四川西昌发现的《余氏族谱》上有这样两句诗:“铁木改作余姓家,一家生出万万家。”还说:

吾余氏祖奇渥温,胡人也,入华夏而起于朔漠,初号蒙古,铁木真出矣。

唐兀人改姓余,和蒙古人改姓余,两者有什么关系?有人认为唐兀人中极少数的幸存者是先被战胜者改为铁木,后来再改为余姓的。但是,也有学者不同意这种猜测。对此,我的朋友、西夏史专家李范文教授说,余氏的形成和流脉,是西域历史的一个重大难题,还有待进一步调查、研究。

只不过,有一点已经可以肯定,我们余姓中极为重要的一脉,本来不姓余,也不是汉人,而是由古代羌人繁衍而来。他们从惊天血火中侥幸爬出,改名换姓,顽强生存。他们说不出清晰的家族谱系,却能“一家生出万万家”,有着无与伦比的生命力。据调查,现在中国各地余姓的绝大部分,都与这一个脉络有关。而且,就精神气质而言,今天的余姓朋友,凡是身心比较坚毅,无惧长途跋涉的,可能都与古代羌人脱不了干系。

十三世纪那些年月,大家还没有搞清余姓和蒙古人的血缘关系,却有一个名字把蒙古人吓了一跳,那就是抗击蒙古军队最有力的将军,叫余玠。

余玠是在一二四二年出任抗蒙总指挥的,具体职位是四川制置使,兼知重庆府。当时,半个世界都在蒙古马队的踩踏下颤抖,但是由于余玠的高明策划,合川钓鱼城居然像一座铁铸的孤岛,保持了整整三十六年的不屈态势。结果,蒙古大汗蒙哥死于钓鱼城下,改变了蒙古军队的战略方向,由此也改变了世界历史。只是余玠本人未得善终,才指挥了几年就死于他人的诬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