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林边的那一家(第2/5页)

这个情景,就是一篇好文章的由来。文章开头,干脆利落地指出局势之危急——“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敝,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文章中间,由军政大局转向个人感情——“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文章结尾,更是万马阵前老臣泪,足以让所有人动容——“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这么一篇文章,美学效能强烈,当然留得下来。

我一直认为,除开《三国演义》中的小说形象,真实的诸葛亮之所以能够在中国历史上获得超常名声,多半是因为这篇《出师表》。历史上比他更具政治能量和军事成就的人物太多了,却都没有留下这样的文学印记,因此也都退出了人们的记忆。而一旦有了文学印记,那么,即便是一次失败的行动,也会使一代代拥有英雄情怀的后人感同身受。杜甫诗中所写的“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就是这个意思。当然,杜甫一写,《出师表》的文学地位也就更巩固了。

说过了诸葛亮,我们就要回到曹操身上了。

不管人们给《出师表》以多高的评价,不管人们因《出师表》而对诸葛亮产生多大的好感,我还是不能不说:在文学地位上,曹操不仅高于诸葛亮,而且高出太多太多。

同样是战阵中的作品,曹操的那几首诗,已经足可使他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流的文学家,但诸葛亮不是。任何一部《中国文学史》,遗漏了曹操是难于想象的,而加入了诸葛亮也是难于想象的。

那么,曹操在文学上高于诸葛亮的地方在哪里呢?

在于生命格局。

诸葛亮在文学上表达的是君臣之情,曹操在文学上表达的是天地生命。

曹操显然看不起那种阵前涕泪。他眼前的天地是这样的:

东临碣石,

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

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

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

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

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

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

歌以咏志。

他心中的生命是这样的:

神龟虽寿,

犹有竟时。

腾蛇乘雾,

终为土灰。

老骥伏枥,

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

壮心不已。

盈缩之期,

不但在天;

养怡之福,

可得永年。

当天地与生命产生抵牾,他是这样来处置人生定位的:

对酒当歌,

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

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

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

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

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

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

鼓瑟吹笙。

……

月明星稀,

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

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

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

天下归心。

我在抄写这些熟悉的句子时,不能不再一次惊叹其间的从容大气。一个人可以掩饰和伪装自己的行为动机,却无法掩饰和伪装自己的生命格调。这些诗作传达出一个身陷乱世权谋而心在浩阔时空的强大生命,强大到没有一个不够强大的生命能够模仿。

这些诗作还表明,曹操一心想做军事巨人和政治巨人而十分辛苦,却不太辛苦地成了文化巨人。

但是,这也不是偶然所得。与诸葛亮起草军事文件不同,曹操是把诗当做真正的诗来写的。他又与历来喜欢写诗的政治人物不同,没有丝毫附庸风雅的嫌疑。这也就是说,他具有充分的文学自觉。

他所表述的,都是宏大话语,这很容易流于空洞,但他却融入了强烈的个性特色。这种把宏大话语和个性特色合为一体而酿造浓厚气氛的本事,就来自于文学自觉。此外,在《却东西门行》、《苦寒行》、《蒿里行》等诗作中,他又频频使用象征手法,甚至与古代将士和当代将士进行移位体验,进一步证明他在文学上的专业水准。

曹操的诗,干净朴实,简约精悍,与我历来厌烦的侈靡铺陈正好南辕北辙,这就更让我倾心。人的生命格局一大,就不会在琐碎妆饰上沉陷。真正自信的人,总能够简单得铿锵有力。

文化上的三国对垒,更让人哑口无言的,是曹操的一大堆儿子中有两个非常出色。父子三人拢在一起,占去了当时华夏的一大半文化。真可谓“天下三分月色,两分尽在曹家”。

丛林边上的曹家,真是好生了得!

我想不起,在历史的高爽地带,像汉代、唐代、宋代那样长久而又安定环境中,哪一个名门望族在文化聚集的浓密和高度上赶得上曹家。有的以为差不多了,放远了一看还是完全不能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