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树(第2/3页)

现在,世界各国的智者面对地球的生态危机都在重新思考与自然的关系,但在这里恰恰没有这种关系。人即是树,树即是人,全然一体,何来关系?

这也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的生死观念。既然灵魂与躯体都与树林山川全然一体了,那又何来生死?陶渊明所说的“托体同山阿”,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我也算是一个走遍世界的人了,却实在想不出世上还有哪一种生死仪式,优于这里让人与树紧相交融的生命流程。在别的地方,“虽死犹生”、“万古长青”、“生生不息”是一种夸饰的美言,但在这里却是事实。

“生也一棵树,死也一棵树。”这么朴素的想法和做法,是对人类生命本质的突破性发言。世上那么多宗教团体和学术机构从古至今都在研究生命的奥秘,现在我抬头仰望,这个山头的冲天大树,正与远处那些暮色中的教堂、日光下的穹顶、云霞中的学府,遥相呼应。

比来比去,还是这儿最为透彻,透彻到了简明。

因此,我要告诉全世界的生命思考者:这个苗寨,在中国贵州省从江县,贵阳东南方向四百公里,贴近广西。

很多年前北京造一座纪念堂,这里有一棵老香樟树被征。全寨民众听说后,都长时间地跪在这棵老树前,隆重祭拜。砍伐那天,没有一个村民在场。北京方面得知这个情景十分震惊,立即拨款在老树原先生长处建造纪念亭,把树根当做神明供奉至今。

一棵树,在别处看来只是一段木料,但在这里不是。这正像甲骨文不是一堆骨料,万里长城不是一堆砖料。

那树根龙飞凤舞,又凝敛成一派尊严。我端身鞠躬,向它深深致敬。然后,收拾心情,放松脚步,随着火枪手们走回村寨。

路边的屋里屋外,有一些妇女在埋头织绣。在一个场地上,有两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在剃头。这似乎很寻常,我小时候在家乡也经常看到类似的景象,但火枪手提醒我了——这一剃,小伙子算是成年人了。

原来,这也算是这里的成年礼。我走近前去,不禁大吃一惊:剃头用的剃刀,居然与割草打柴的镰刀一模一样!显然仔细磨过,头顶四周的头发早已剃得干干净净,露出了青青的头皮。四周剃净了,便突显出了头顶发髻。发髻丰茂,盘束在一起,被村民称为“青山树林”。

我笑了,心想,用镰刀割去乱草,把大树种上头顶,这就是这里的成年礼。

成年了就要恋爱。这里的风俗是由女孩子主动求爱,怪不得这些火枪手走起路来那么威风,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挂着好几个女孩子赠送的相思带呢。真正的定情仪式,是在刚才发现我们的秋千架上。女孩子们在参天古木间荡着秋千,漂漂亮亮地在小伙子们的仰望中施展出百般身段、千般妩媚。她们有时也抬头娇声叫一句“有客人进村”,现今这个观察哨的主要功用是观察脚下的人群。终于见到了意中人,便美目专注不再放过,而摆荡秋千的姿态则愈加飘逸,愈加高远。

目光和目光的对视是确定无疑的:信息,女孩子快速地跳下了秋千,或者那个小伙子也爬上相邻的秋千呼应着荡上一阵,再一起跳下,便手挽着手走进树林。

树林中,一棵高大的马尾松紧紧地拥抱着一棵柔俏的杨梅树。历来村寨里的年轻情人都会让这两棵树为自己证婚。

你看,一切的一切,都离不开树。这下我更加理解那位告别繁华都市回来的姑娘了。熙熙攘攘的街市间当然也能找到爱恋,但是,哪里找得到可以施展百般身段、千般妩媚的秋千架?哪里找得到树林间那两棵紧紧拥抱在一起的“证婚树”?

是树林的仪式,决定了人生的仪式。若你曾经与这种仪式长在一起,走得再;远也会回来。

回来了,在这普天之下最洁净的山岚间吐出一口浊气,然后自语一声:“我本是树”。

这话语,过去听来觉得原始和天真,现在听来,却蕴涵着一种后现代的浩茫探询。

点评一:

苗族与树的关系让人羡慕,他们把自己看做自然之子,活得坦荡自在,昭示着生命本来该有的姿态。生命之根扎进属于自己的大地,他们没有焦虑、恐惧与贪婪,在近乎伊甸园的环境里宛如处子,诗意地栖居,生生不息。道法自然——道在屎溺?!(老愚)

点评二:

“生也一棵树,死也一棵树。”这是苗民与自然天人合一的生命之道。

(马策)

点评三:

本文写岜山苗家山寨的出生入葬礼俗,写苗家成年恋爱礼俗。但此文并非有关风俗人情介绍的泛泛之作,作者谈苗家的树,谈苗家儿女与树的关系,笔触所到的是,通过谈苗家山寨的人文历史,引发人们对生命的本源、人与自然等有关话题的深层次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