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天一阁(第3/5页)

范钦有两个儿子:范大冲和范大潜。他对这两个儿子都不太满意,但比较之下还是觉得范大冲要好得多。他早就暗下决心,自己死后,什么财产都可以分,唯独这一楼的藏书却万万不可分。书一分,就不成气候,很快就会耗散。但是,所有的亲属都知道,自己毕生最大的财富是书,如果只给一个儿子,另一个儿子会怎么想?范钦决定由大儿子范大冲单独继承全部藏书,同时把万两白银给予小儿子范大潜,作为他不分享藏书的代价。没想到,范大潜在父亲范钦去世前三个月先去世了,因此万两白银就由他的妻子陆氏分得。陆氏受人挑拨还想分书,后来还造成了一些麻烦,但是,“书不可分”已成了范钦的不二家法。

范大冲得到一楼藏书,虽然是父亲的毕生心血,江南的一大文书薮,但实际上既不能变卖,又不能开放,完全是把一项沉重的义务扛到了自己肩上。父亲花费了万两白银来保全他承担这项义务的纯粹性,余下的钱财没有了,只能靠自己另行赚取,来苦苦支撑。

一五八五年的秋天,范钦在过完自己八十大寿后的九天离开人世。藏书家在弥留之际一再打量着范大冲的眼睛,觉得自己实在是给儿子留下了一件骇人听闻的苦差事。他不知道儿子能不能坚持到最后,如果能,那么,孙子呢?孙子的后代呢?他不敢想下去了。

一个再自信的人,也无法对自己的儿孙有过多的奢望。

他知道,自己没有理由让自己的后人一代代都做藏书家,但是如果他们不做,天一阁的命运将会如何?如果他们做了,其实也不是像自己一样的藏书家,而只是一个守楼人。

儿孙,书;书,儿孙……

范钦终于闭上了迷离的眼睛。

就这样,一场没完没了的接力赛开始了:多少年后,范大冲也会有遗嘱,范大冲的儿子又会有遗嘱……

家族传代,本身是一个不断分裂、异化、自立的生命过程,让后代接受一个需要终生投入的强硬指令,十分违背生命的自在状态。让几百年之后的后裔不经自身体验就来沿袭几百年前某位祖先的生命冲动,也难免有许多憋气的地方。不难想象,天一阁藏书楼对于许多范氏后代来说几乎成了一个宗教式的朝拜对象,只知要诚惶诚恐地维护和保存,却不知是为什么。

我可以肯定,此间埋藏着许多难以言状的心理悲剧和家族纷争。这个在藏书楼下生活了几百年的家族,非常值得同情。

后代子孙免不了会产生一种好奇,楼上究竟是什么样的呢?到底有哪些书,能不能借来看看?亲戚朋友更会频频相问,作为你们家族世代供奉的这个秘府,能不能让我们看上一眼呢?

范钦和他的继承者们早就预料到这种可能,而且预料藏书楼就会因为这种点滴可能而崩塌,因而已经预防在先。他们给家族制定了一个严格的处罚规则,处罚内容是当时视为最大屈辱的不许参加祭祖大典。因为这种处罚意味着在家族血统关系上亮出了“黄牌”,比杖责鞭笞之类还要严重。

处罚规则标明:子孙无故开门入阁者,罚不与祭三次;私领亲友人阁及擅开书橱者,罚不与祭一年;擅将藏书借出外房及他姓者,罚不与祭三年。因而典押事故者,除追惩外,永行摈逐,不得与祭。

在这里,不得不提到那个我每次想起都感到难过的故事了。据谢枋《春草堂集》记载,范钦去世后两百多年,宁波知府丘铁卿家里发生了一件事情。他的内侄女是一个酷爱诗书的女子,听说天一阁藏书宏富,两百余年不蛀,全靠夹在书页中的芸草。她只想做一枚芸草,夹在书本之间。于是,她天天用丝线绣刺芸草,把自己的名字也改成了“绣芸”。

父母看她如此着迷,就请知府做媒,把她嫁给了范家后人。她原想做了范家的媳妇总可以登上天一阁了,不让看书也要看看芸草。但她哪里想到,范家有规矩,严格禁止妇女登楼。

由此,她悲怨成疾,抑郁而终。临死前,她连一个“书”字也不敢提,只对丈夫说:“连一枚芸草也见不着,活着做甚?你如果心疼我,就把我葬在天一阁附近,我也可瞑目了!”

今天,当我抬起头来仰望天一阁这栋楼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钱绣芸那抑郁的目光。在既缺少人文气息又没有婚姻自由的年代,一个女孩子想借着婚姻来多读一点书,其实是在以自己的脆弱生命与自己的文化渴求斡旋。她失败了,却让我非常感动。

从范氏家族的立场来看,不准登楼,不准看书,委实也出于无奈。只要开放一条小縫,终会裂成大缝。但是,永远地不准登楼,不准看书,这座藏书楼存在于世的意义又何在呢?这个问题,每每使范氏家族陷入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