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州突围(第3/6页)

围攻者还有一些,我想,举出这几个也就差不多了,苏东坡突然陷入困境的原因已经可以大致看清,我们也领略了一组超越时空的中国式批评者的典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要单独搞倒苏东坡都是很难的,但是在社会上没有一种强大的反诽谤、反诬陷机制的情况下,一个人探头探脑地冒险会很容易地招来一堆凑热闹的人,于是七嘴八舌地组合成一种舆论。

苏东坡开始很不在意。有人偷偷告诉他,他的诗被检举揭发了,他先是一怔,后来还幽默地说:“今后我的诗不愁皇帝看不到了。”但事态的发展却越来越不幽默,一〇七九年八月二十七日,朝廷派人到湖州的州衙来逮捕苏东坡。苏东坡事先得知风声,然而不知所措。

文人终究是文人。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从来者气势汹汹的样子看,估计会被处死,他害怕了,躲在后屋里不敢出来。朋友说,躲着不是办法,人家已在前面等着了,要躲也躲不过。

正要出来,他又犹豫了:出来该穿什么服装呢?已经犯了罪,还能穿官服吗?朋友说,什么罪还不知道,还是穿官服吧。

苏东坡终于穿着官服出来了,朝廷派来的差官装模作样地半天不说话,故意要演一个压得人气都透不过来的场面出来。苏东坡越来越慌张,说:“我大概把朝廷惹恼了,看来总得死,请允许我回家与家人告别。”

差官说:“还不至于这样。”便叫两个差人用绳子捆扎了苏东坡,像驱赶鸡犬一样上路了。家人赶来,号啕大哭,湖州城的市民也在路边流泪。

长途押解,犹如一路示众。可惜当时几乎没有什么传播媒介,沿途百姓不认识这就是苏东坡。贫瘠而愚昧的国土上,绳子捆扎着一个世界级的伟大诗人,一步步行进。苏东坡在示众,整个民族在丢人。

全部遭遇还不知道半点起因。苏东坡只怕株连亲朋好友,在途经太湖和长江时几度想投水自杀,由于看守严密而未成。

当然也很可能成,那么,江湖淹没的将是一大截特别明丽的中华文明。文明的脆弱性就在这里,一步之差就会全盘改易。而把文明的代表者逼到这一步之差境地的则是一群小人。

一群小人能做成如此大事,只能归功于中国的独特国情。

小人牵着大师,大师牵着历史。小人顺手把绳索重重一抖,于是大师和历史全都成了罪孽的化身。一部中国文化史,有很长时间一直把诸多文化大师捆押在被告席上,而法官和原告大多是一群群挤眉弄眼的小人。

究竟是什么罪?审起来看!

怎么审?打!

一位官员曾关在同一监狱里,与苏东坡的牢房只有一墙之隔,他写诗道:

遥怜北户吴兴守,

诟辱通宵不忍闻。

通宵侮辱到了其他犯人也听不下去的地步,而侮辱的对象竟然就是苏东坡!

请允许我在这里把笔停一下。我相信一切文化良知都会在这里战栗。中国几千年间有几个像苏东坡那样可爱、高贵而有魅力的人呢?但可爱、高贵、魅力之类往往既构不成社会号召力也构不成自我卫护力,真正厉害的是邪恶、低贱、粗暴,它们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向无敌。现在,苏东坡被它们抓在手里搓捏着——越是可爱、高贵、有魅力,搓捏得越起劲。

温和柔雅如林间清风、深谷白云的大文豪,面对这彻底陌生的语言系统和行为系统,不可能作任何像样的辩驳。他一定变得非常笨拙,无法调动起码的言辞,无法完成简单的逻辑推断。他在牢房里的应对,绝对比不过一个普通的盗贼。

因此,审问者们愤怒了,也高兴了:原来这么个大名人竟是草包一个!你平日的滔滔文辞被狗吃掉了?看你这副熊样还能写诗作词?纯粹是抄人家的吧!接着就是轮番扑打,诗人用纯银般的嗓子哀号着,哀号到嘶哑。这本是一个只需要哀号的地方,你写那么美丽的诗就已荒唐透顶了,还不该打?打,打得你“淡妆浓抹”,打得你“乘风归去”,打得你“密州出猎”!

开始,苏东坡还试图拿点儿正常逻辑顶几句嘴。审问者咬定他的诗里有讥讽朝廷的意思,他说:“我不敢有此心,不知什么人有此心,造出这种意思来。”一切诬陷者都喜欢把自己打扮成某种“险恶用心”的发现者,苏东坡指出,他们不是发现者而是制造者,应该由他们自己来承担。

但是,苏东坡的这一思路招来了更凶猛的侮辱和折磨。当诬陷者和办案人完全合成一体、串成一气时,只能这样。

终于,苏东坡经受不住了,经受不住日复一日、通宵达旦的连续逼供。他想闭闭眼、喘口气,唯一的办法就是承认。于是,他以前的诗中有“道旁苦李”,是在说自己不被朝廷重视;诗中有“小人”字样,是讥刺当朝大人。特别是苏东坡在杭州做官时兴冲冲去看钱塘潮,回来写了咏弄潮儿的诗“吴儿生长狎涛渊”,据说竟是在影射皇帝兴修水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