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谱(第2/3页)

山水花鸟原是人物画的背景和陪衬。当它们独立出来之后,大多喜欢表现“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美学意境,基本格局比较固定。画家们也就把心力倾注在笔墨趣味上了。

笔墨趣味能够导致高雅,但毕竟还缺少一种更强烈、更坦诚的东西。有没有可能出现另一种作品,让苦恼、焦灼、挣扎、痴狂在画幅中燃烧,人们一见便可以立即发现画家本人,并且从生命根本上认识他们,就像中国人在文学上认识屈原、李白,就像欧洲人在美术上认识罗丹、毕加索和凡·高?

不少学者认为,中国艺术讲究怨而不怒、哀而不伤,正好与西方艺术的分裂呼号、激烈冲突相反。对此,我一直存有怀疑。我认为,世界上的艺术分三种:一种是“顺境挥洒”,一种是“逆境长叹”,一种是“绝境归来”。中国绘画不应该永远没有第三种。

果然,到了文化专制最为严重的明清时代,它终于出现了。

很多年以前北京故宫博物院举办过一次画展,我在已经看得十分疲倦的情况下突然看到徐渭的一幅葡萄图,精神陡然一振。后来又见到过他的《墨牡丹》、《黄甲图》、《月竹》和《杂花图长卷》。他的生命奔泻得淋漓而洒泼,躁动的笔墨后面游动着千般不驯、万般无奈。在这里,仅说笔墨趣味,显然是远远不够了。

对徐渭我了解得比较多。他实在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大艺术家,但人间苦难也真是被他尝尽了。他由超人的清醒而走向佯狂,直至有时真正的痴癫。他曾自撰墓志铭,九次自杀而未死。他还误杀过妻子,坐过六年多监狱。他厌弃人世、厌弃家庭、厌弃自身,产生了特别残酷的生命冲撞。他的作品,正是这种生命冲撞所飞溅出来的火花,正是我所说的“绝境归来”的最好写照。

明确延续着这种美学格调的,便是朱耷。他实际的遭遇没有徐渭那样惨,但作为大明皇帝的后裔,他的悲剧性感悟却比徐渭更加辽阔。

他的天地全部沉沦了,只能在纸幅上拼接一些枯枝、残叶、怪石,张罗出一种地老天荒般的残山剩水,让一些孤独的鸟、怪异的鱼暂时躲避。

这些鸟鱼完全挣脱了秀美的美学范畴,夸张地袒露其丑,以丑直锲人心,以丑傲视甜媚。它们是秃陋的、畏缩的,不想惹人,也不想发出任何音响。但它们却都有一副让整个天地都为之一寒的白眼,冷冷地看着,而且把这冷冷地看当做了自身存在的目的。

它们似乎又是木讷的、老态的,但从整个姿势看又隐含着一种极度的敏感。它们会飞动,会游弋,会不声不响地突然消失。

毫无疑问,这样的物像,走向了一种整体性的象征。

某些中国画家平素在表现花鸟虫兽时也常常追求一点通俗的具体象征,例如,牡丹象征什么,梅花象征什么,喜鹊象征什么,老虎象征什么,等等。这是一种层次很低的符号式对应,每每坠入陈词滥调,为高品位的画家们所鄙弃。看了朱耷的画,就知道其间的差异在哪里了。

比朱耷小十几岁的原济也是明皇室后裔,用他自己的诗句来说,他与朱耷都是“金枝玉叶老遗民”。人们对他比较常用的称呼是石涛、大涤子、苦瓜和尚。他虽与朱耷很要好,心理状态却有很大不同,精神痛苦没有朱耷那么深。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与更广阔的自然有了深入接触,悲剧意识有所泛化。

但是,当这种悲剧意识流泻到他的山水笔墨中时,则呈现出一派沉郁苍茫、奇险奔放,局面做得比朱耷还大。

这就使他与朱耷等人一起,与当时画坛的正统潮流形成鲜明对照,构成了很强大的时代性冲撞。有了他们,中国绘画史上种种保守、因袭、精雅、空洞的画风都显得萎弱了。

徐渭、朱耷、原济这些人,对后来的“扬州八怪”影响极大,再后来又滋养了吴昌硕和齐白石等近现代画家。中国画的一个新生代的承续系列就这样构建起来了。我深信这是中国艺术史上最有生命力的激流之一,也是中国人在沉闷的明清之际的一种罕见的骄傲。

齐白石有一段话,使我每次想起都心头一热。他说:

青藤(徐渭)、雪个(朱耷)、大涤子(原济)之画,能横涂纵抹,余心极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之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

早在齐白石之前,郑燮(板桥)就刻过一个自用印章,其文为“青藤门下走狗”。

这两件事,说起来都带有点痴癫劲头,而实际上却道尽了这股艺术激流在中国绘画史上多么难于遇见,又多么让人激动。

为了朝拜一种真正的艺术生命,郑、齐两位高傲了一生的艺术家,连折辱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了。由此可知,世上最强烈的诱惑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