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江堰(第2/3页)

他的这点学问,永远水气淋漓,而后于他不知多少年的厚厚典籍却早已风干,松脆得难以翻阅。

他没有料到,他治水的韬略很快被替代成治人的计谋。他没有料到,他想灌溉的沃土将会时时成为战场,沃土上的稻谷将有大半充作军粮。他只知道,这个人种要想不灭绝,就必须要有清泉和米粮。

他大愚,又大智。他大拙,又大巧。他以田间老农的思维,进人了最清澈的人类学的思考。

他未曾留下什么生平故事,只留下硬扎扎的水坝一座,让人们去猜详。人们到这儿一次次纳闷:这是谁呢?死于两千年前,却明明还在指挥水流。站在江心的岗亭前,“你走这边,他走那边”的吆喝声、劝诫声、慰抚声,声声人耳。没有一个人能活得这样长寿。

李冰在世时已考虑事业的承续,命令自己的儿子做三个石人,镇于江间,测量水位。李冰逝世四百年后,也许三个石人已经损缺,汉代水官重造高及三米的“三神石人”以测量水位。这“三神石人”其中一尊,居然就是李冰的雕像。

这位汉代水官一定是承接了李冰的伟大精魂,竟敢于把自己尊敬的祖师放在江中作镇水测量用。他懂得李冰的心意,唯有那里才是其最合适的岗位。

石像终于被岁月的淤泥掩埋。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出土时,有一尊石像头部已经残缺,手上还紧握着长锸。有人说,这是李冰的儿子。即使不是,我仍然把他看成是李冰的儿子。一位现代女作家见到这尊塑像怦然心动——“没淤泥而蔼然含笑,断颈项而长锸在握”,她由此向现代官场衮衮诸公诘问:活着或死了,应该站在哪里?

出土的石像现正在伏龙观里展览。人们在轰鸣如雷的水声中向他们默默祭奠。在这里,我突然产生了对中国历史的某种乐观:只要李冰的精魂不散,李冰的儿子会代代繁衍;轰鸣的江水,便是至圣至善的遗言。

看到了一条横江索桥。桥很高,桥索由麻绳、竹篾编成。跨上去,桥身就猛烈摆动,越犹豫进退,摆动就越大。

在这样高的地方偷看桥下,一定会神志慌乱;但这是索桥,到处漏空,由不得你不看。一看之下,先是惊吓,后是惊叹。

脚下的江流,从那么遥远的地方奔来,一派义无反顾的决绝势头,挟着寒风,吐着白沫,凌厉锐进。我站得这么高还感觉到了它的砭肤冷气,估计它是从雪山赶来的吧。但是,再看桥的另一边,它硬是化作许多亮闪闪的河渠,一片慈眉善目。人对自然力的调理,居然做得这么爽利。如果人类做什么事都这么爽利,地球早已是另一副模样了。

都江堰调理自然力的哲学,被近旁的青城山总结了。

青城山是道教圣地,而道教是唯一在中国土生土长的大宗教。道教汲取了老子和庄子的道家哲学,把水作为形象化的教义象征。水,看似柔顺无骨,却能变得气势滚滚,波涌浪叠,无比强大;看似无色无味,却能挥洒出茫茫绿野,累累硕果,万紫千红,看似自处低下,却能蒸腾九霄,为云为雨,为虹为霞;看似没有造型,却能作为滋润万物的救星而被殷殷企盼……

看上去,是人在治水;实际上,一切成功的治水方案都是因为人领悟了水,顺应了水,听从了水。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出现天人合一,无我无私,长生不老。

这便是道。

我认为,道教之道也就是水之道、天人之道、长生之道,因此也是李冰之道、都姜堰之道。道无处不在,但在都江堰却作了一次集中呈现。

因此,都江堰和青城山相邻而居,互相映衬,彼此佐证,构成了一个研修中国哲学的最浓缩、最天然的课堂。

那天我带着都江堰的浑身水气,在青城山的山路上慢慢攀登,静静感悟。忽见一道观,进门小憩。道士认出了我,便铺纸研墨,要我留字。我当即写下了一副最朴素的对子:

拜水都江堰,

问道青城山。

我想,若能够读懂都江堰的千年奇迹,又能把“拜水”和“问道”这两件事当做一件事,那么,也就领悟了中华文化的一大秘密。

最近一次去都江堰,惊奇地发现,路边几千条标语都是这副对子,连手初的应接铃声都是它。我突然有点惶恐,忘了那天匆忙写下的那十个毛笔字的书法水准如何——什么时候,好好地重写一遍吧。

点评一:

李冰的都江堰仿佛就在等待作者的到来。他对这项水利工程的体会与总结,令无数文人骚客的浮泛笔触黯然失色。“拜水都江堰,问道青城山”,他把对中华文化的敬仰贯穿在文化苦旅的字里行间。(老愚)

点评二:

两千多年前的水利工程都江堰,经受住了2008年“5·12”汶川特大地震的严峻考验。越过浩渺时空,让人再次感念李冰的不世功勋。都江堰旁近道教圣地青城山,作者由拜水而问道,指出此地为“研修中国哲学的最浓缩、最天然的课堂”,继而“领悟了中华文化的一大秘密”。这就由问道而悟道了,诚不虚此行。(马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