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方风雨(第10/12页)

不过,头晕并没完全阻止了我的写作。只要能挣扎着起床,我便拿起笔来,等头晕得不能坐立,再把它放下。就是在这么挣扎着的情形下,八年中我写了:

鼓词,十来段。旧剧,四五出。话剧,八本。短篇小说,六七篇。长篇小说,三部。长诗,一部。此外还有许多篇杂文。

这点成绩,由质上量上说都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把病痛,困苦,与生活不安定,都加在里面,即使其中并无佳作,到底可以见出一点努力的痕迹来了。

书虽出了不少,而钱并没拿到几个。战前的著作大致情形是这样的:商务的三本(《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因沪馆与渝馆的失去联系,版税完全停付;直到三十二年才在渝重排。《骆驼祥子》,《樱海集》,《牛天赐传》,《老牛破车》四书,因人间书屋已倒全无消息。到三十一年,我才把《骆驼祥子》交文化生活出版社重排。《牛天赐传》到最近才在渝出版。《樱海集》与《老牛破车》都无机会在渝付印。其余的书的情形大略与此相同,所以版税收入老那么似有若无。在抗战中写的东西呢,像鼓词,旧剧等,本是为宣传抗战而写的,自然根本没想到收入。话剧与鼓词,目的在学习,也谈不到生意经。只有小说能卖,可是因为学写别的体裁,小说未能大量生产,收入就不多。

不过,写作的成绩虽不好,收入也虽欠佳,可是我到底学习了一点新的技巧与本事。这就“不虚此写”!一个文人本来不是商人,我又何必一定老死盯着钱呢?没有饿死,便是老天爷的保佑;若专算计金钱,而忘记了多学习,多尝试,则未免挂羊头而卖狗肉矣。我承认八年来的成绩欠佳,而不后悔我的努力学习。我承认不计较金钱,有点愚蠢,我可也高兴我肯这样愚蠢;天下的大事往往是愚人干出来的。

有许多去教书的机会,我都没肯去:一来是,我的书籍,存在了济南,已全部丢光;没有书自然没法教书。二来是,一去教书,势必就耽误了乱写,我不肯为一点固定的收入而随便搁下笔。笔是我的武器,我的资本,也是我的命。

三十一年夏天,我随冯先生去游灌县与青城山。

我真喜爱青城山。它的翠绿的颜色直到如今还印在我的脑中。三峡,剑门,华山,终南,祁连山我都看过了,它们都有它们的特点,都有它们的奇伟处,可是我觉得它们都不如青城。我是喜安静的人,所以特别喜欢青城的幽寂。

可惜,我没能到峨嵋去!四川真伟大,有多少奇山异水可看呀!一个人若能走遍了四川,也就够开眼的了!就是在重庆那么乱的山城里,它到底有许多青峰,和两条清江可以作诗料呀!

我爱花,即使不能去看高山大川,我的案头一年四季总有一瓶鲜花给我一点安慰。梅,各色的梅;腊梅,各种的腊梅;杜鹃,茶花,水仙,菊,和各种的花,都能在街头买到。看着花,我想像着那山腰水滨的美丽,便有些乐不思“离”蜀矣!

十一 在北碚

北碚是嘉陵江上的一个小镇子,离重庆有五十多公里,这原是个很平常的小镇市;但经卢作孚与卢子英先生们的经营,它变成了一个“试验区”。在抗战中,因有许多学校与机关迁到此处,它又成了文化区。此地出煤。在许多煤矿中,天府公司且有最新的设备与轻便铁路。原有的手工业是制造石器—石砚及磨石等—与挂面,现在又添上小的粉面厂与染织厂。

这里的学校是复旦大学,体育专科学校,戏剧专科学校,重庆师范,江苏省立医学院,兼善中学和勉仁中学等。迁来的机关有国立编译馆,礼乐馆,中工所,水利局,中山文化教育馆,儿童福利所,江苏医院,教育电影制片厂……。有了这么多的学校与机关,市面自然也就跟着繁荣起来。它有整洁的旅舍,相当大的饭馆,浴室,和金店银行。它也有公园,体育场,戏馆,电灯,和自来水。它已不是个小镇,而是个小城。它的市外还有北温泉公园,可供游览及游泳;有山,山上住着太虚大师与法尊法师,他们在缙云寺中设立了汉藏理学院,教育年青的和尚。

二十八、二十九两年,此地遭受了轰炸,炸去许多房屋,死了不少的人。可是随炸随修。它的市容修改得更整齐美丽了。这是个理想的住家的地方。具体而微的,凡是大都市应有的东西,它也都有。它有水路,旱路直通重庆,百货可以源源而来。它的安静与清洁又远非重庆可比。它还有自己的小小的报纸呢。

林语堂先生在这里买了一所小洋房。在他出国的时候,他把这所房交给老向先生与“文协”看管着。因此,一来这里有许多朋友,二来又有住处,我就常常来此玩玩。在复旦,有陈望道,陈子展,章靳以,马宗融,洪深,赵松庆,伍蠡甫,方令孺诸位先生;在编译馆,有李长之,梁实秋,隋树森,阎金锷,老向诸位先生;在礼乐馆,有杨仲子,杨荫浏,卢前,张充和诸位先生;此外还有许多河北的同乡;所以我喜欢来到此处。虽然他们都穷,但是轮流着每家吃一顿饭,还不至于教他们破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