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鹤望和《孽海花》 (第2/3页)

他的门弟子很多,年龄最大的,当推孙翔仲,是爱国女学的校长。其他也是一时俊髦,如王巨川、范烟桥、蒋吟秋、王佩诤、王欣夫、陈旭旦、高君介、凌莘子、金东雷、许半龙、张圣瑜、胡士楷、徐平阶、金侣琴等都是。柳亚子的《南社纪略》,有那么一则:“一九〇四年,到同里。进鹤望先生所办的自治学社念书,醉心革命更甚。”观此可知柳亚子也是鹤翁的高足。鹤翁从教育方面灌输革命思想,是很有力的。亚子既和鹤翁有师生之谊,亚子组织南社,鹤翁却没有参加。据说他和陈巢南意见不合,巢南是南社中坚人物的缘故。和南社相表里的国学商兑会,是高吹万主持的,他欣然加入,又高太痴主持的希社,他也是社友。

安徽通志馆,请他修撰通志,凡分十九类,把《皖志列传》单独刊行,共九卷,一百三十九篇,装订八册。李伯琦为撰一序,略谓:“吴江金松岑先生,今世之工为文者,往岁就吾省通志馆之聘,主撰人物志,穷三载之力,网罗群籍,拾遗补残,成列传百数十篇。其叙事赡博,文辞尤瑰放可喜,足以方驾欧宋,陵轹萧魏,自来纂志传者所未有也。”末附鹤翁的自志云:“衣成缺其裾,屋成缺其隅,杀青垂竟,而附编中一传不当意,汰之,致不足原稿一百四十篇之数,短其一。”可见他为文之不苟。

他喜藏书,原宅在吴江,以地方不靖,移寓吴中。凡慕名从他学文的,他不受束脩,以书籍代贽礼,先后共得一百箧。抗日战争时,他虽避难来沪,家中留人看管,始终保存未失,这是他认为很幸运的。有一天,他无意中说起书多了,没有橱笥可以列置。不料过了旬日,木器店送来书橱两具。他回复:“这里没有定购,大概是送错了。”店伙却说:“一些不错,这是王先生定购了送给府上的。”原来那天所说的话,给他的弟子王佩诤听得了,特地送给老师的。他的苏寓,屡经迁徙,先在醋库巷住过一个时期。他和迂琐居士费韦斋很契合,韦斋住宅在古长庆里,屋宇很为宽畅,因招鹤翁来居其家。数年后,鹤翁徙居娄门新桥巷,这时旧居费宅庭院中,红杏着花,繁美如锦,他老人家为之依恋不舍。韦斋知道了,特请一老画师为杏写照,加以装裱,鹤翁乔迁之日,便把这幅画送给鹤翁,以代移植。鹤翁题之为“嫁杏图”。韦斋及其他诗人纷纷题咏。既而又从新桥巷迁至濂溪坊,直至逝世。濂溪坊宅,略有花竹之胜,又把家乡原宅笏园的假山石,搬运过来,于是峦嶂俨然,甚为得体,名为韬园,寓隐遁韬晦之意。

他自幼喜读《庄子》和《离骚》,因请人绘《庄情屈思图》自镌小印:“庄骚私淑弟子”。所以他的诗文,很受庄骚的影响。有人批评他的诗多激楚之音,乏缠绵之致,断定他是寡于情的。他大不以为然,便赋《绮怀》四首,藉见情感的丰富,和辞旨的婉约。如云:“薄粉肌融初蝶日,嫩簧声炙晓莺天。”又:“桁上衣新欺柰碧,樽前齿楚远橙黄。”又:“玉晕羞人颜带涩,珠圆沥耳语微轻。”又:“钏动钗横春有信,天荒地老烛成灰。”那就迹近次回疑雨了。

他喜游览名山大川,足迹几半中国,胡朴安称他:“怀有用之才,处晦盲否塞之世,郁抑无聊,奇之于山水。南则看庐山之云、泛洞庭之月、登岳阳楼而上祝融。北则观泰山之日、饮趵突之泉、出居庸关而历边墙。至于江浙宣歙,游踪时时至焉。”吴中虎丘有冷香阁,梅花三百树,烂熳春初。那建阁种树的发起人,就是鹤翁。《冷香阁记》刻成一碑,也出鹤翁手撰。

鹤翁二千度的近视眼,不能脱离眼镜。有一次,女诗人吕碧城赴苏,鹤翁伴着她雇舟出游,碧城游目岸次,见耕牛戴眼罩踏着水车,便调侃鹤翁道:“两岸桔槔牛戴镜”,鹤翁很敏捷地对着下联:“一行荇藻鳖拖裙”。原来碧城作西方美人装,曳着长裙,因此相与大笑。他晚年视力更弱,出外必由他的孙子同翰扶着走。某年来沪,同翰恰巧不在他身边,他一个人出去跨过马路,不料一辆摩托车驰来,他没瞧见,被车一撞,人跌至丈余外的阶沿上,受着重伤,疗治了好久才得告痊。从此再也不敢单独外出了。

他有两位哲嗣,一是孟远,一是季鹤,都是能诗的。他最爱季鹤之子同翰。记得同翰在苏州某中学肄业,这时国民党当局强迫着中学生要受所谓“军训”,暑假里,同翰被派来沪受“军训”数十天。他很不放心,特地陪着同翰同来,以便照拂。即藉住我的师兄胡叔异所办的国华中学,该校在江宁路,分着一部分在普陀路,鹤翁祖孙便在普陀路分校下榻。我担任国华的课务,因得常向鹤翁请教。他每饭之前,喜饮粤中的青梅酒,且饮且和我谈着文史。他对于唐人诗,推崇杜少陵,谓:“白居易诗虽多,却如穿了拖鞋走路,提不起脚步。宋诗,陆放翁千篇一律,远不及苏东坡变化多端。”又谈到为文,他说:“宜以史为文,倘以子为文,虽易动人,未免有些小家气”。国华中学于暑假中,假电台播讲国学。我去讲过多次,鹤翁应叔异之请,也去播讲。这电台在赫德路(今常德路)觉园内,总是我伴着他同去。他是中国国学会的会长,我就在这时加入了国学会。秋风送爽,他携着同翰同返吴中,直至抗日战争起,他怕受敌伪的干扰,又到上海来,任教光华大学,同翰也入光华肄业。后来敌军进驻租界,光华停办,鹤翁又和同翰返回苏州,我去欢送他。宴会之际,许多光华师生,和他谈及《孽海花》,问他和赛金花曾否见过面?他说:“某年在京,约好赛金花一晤,不意为船期所左,可谓缘悭一面哩。”赛金花死于燕京,北方人士拟为一代红颜,筑一香冢,并由张次溪请鹤翁撰墓碑文,预备请齐白石刻石,岂知鹤翁回复说:“我之为文,据事直书,有许多处,深恐有违褒扬之初旨。是否适当,还请斟酌!”结果这篇碑文,改请杨云史执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