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匠徐卓呆(第3/4页)

当时上海潮音出版社,为我刊印一本小册子《慧心粲齿集》,我请卓呆撰一序言,他又涉及到了补白,略云:“郑子逸梅,善作短隽之文,凡新出之各杂志,莫不有郑子之作。编者以其至短,难以成页,故悉殿于页尾,于是,‘郑补白’之名传遍著作界矣。夫木桶无油灰则漏,棺材无炭屑则松,彼油灰炭屑,即木桶与棺材之补白也。由是观之,补白之功用,岂不大哉。”不伦不类,引人发笑,这一下直影响到现在,各刊物上提到我,总是加上“补白大王”的头衔。最近有人来采访,他的采访稿,标题为《补白大师郑逸梅》。由大王而大师,似乎升了一级,追究根源,始作俑者,其徐姚乎!

他的滑稽行径和滑稽口吻多得很,我编《金钢钻报》,他袖出一稿,托我发表,说:“借此骂一个我痛恨的人。”我展阅一下,只是某年认识某某,某年又认识某某,一系列都是如此,使我莫名其妙,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说:“最后的某某,就是我们所痛恨的人。因为上面所列的某某,都是过世的,最后的某某是生存的,就是把他当做赤老(苏沪人士称鬼为赤老)看待了。”某年他偕着施济群赴苏游玩,济群吐了一口痰在池子中,他对济群笑着说:“尊用痰盂,好像太大了吧?”在旁的人听了,无不作会心微笑。话剧愈演愈糟,成为低级的文明戏,他说:“这不是话剧,而是话柄。”友人张舍我尚没有配偶,托人代为物色,附带一条件:对方必须身体健康,否则时常生病服药,我们卖文为生,是负担不起的。卓呆听到了,说:“要做张舍我的夫人,须得先在水门汀上摔三下,而不贴伤膏药的,才能及格。”他筑室于沪郊江湾,请袁寒云写“淘圃”二字,作为室名,人们问他何所取义,他说:“这无非说明我是在都市中被淘汰出来的意思。”有一次,钱化佛画一佛像,画成后,神态恰像卓呆,便赠给了卓呆,他把它悬挂室中,告诉人说:“我是佛菩萨转世的。”电影艺人姜起凤欠了卓呆的钱,向他索偿,不料非但不还,反出言不逊,这却惹怒了他,说:“我要不客气了,叫你上海站不住脚。“卓呆知道姜氏负债累累,便在报上登一《姜起凤启事》广告,说:“我将远行,凡人欠欠人,请即来舍办理。”这一下,纷纷人来索债,姜氏无法应付,只得溜之大吉。“一·二八”之役,他的江湾淘圃,适中炮弹,他收拾残余,却把这个炮弹壳子捡起来,配着红木架,留作纪念。某次,星社假座半淞园,举行雅集,事前通知,凡来参加雅集的,须带一件有趣的东西作为展览。卓呆为星社一分子,就把这个炮弹壳陈列着,标着说明:“皇军赠我的大花瓶,有倾家荡产的价值。”他恨极日寇的侵略,抗战胜利,星社聚餐,每人自带一熟肴来,不纳餐费,卓呆的一味,是萝卜煮猪肠,下箸时,他介绍给人说:“这个肴名,叫做萝卜头切腹”,大家哄堂大笑。

他有一个儿子叔绵,卓呆托老友胡亚光教他作画,当然彼此相熟,不收贽敬。及拜师一天,卓呆陪了叔绵前往,却具备一红封袋,呈给亚光。亚光谓:“说明在前,何必客气?”再三推辞,可是推辞不掉,只得姑妄收之。卓呆走后,亚光拆封一看,原来是银币二毛,为之失笑。

他平素不喜欢看绍兴戏,越剧某名角登台,捧场者很多,有人请卓呆写一横幅,他写了“越看越好”四大字,悬诸台旁,或问卓呆:“你素不喜欢看绍兴戏的,这不是违心之论吗?”卓呆却振振有词说:“这确是由衷之言。”或再问其故,他说:“越看越好,就是说只有越人看越剧,才觉得好,我是他乡人士,看了会惹气的。”

我有一纪念册,请他写几个字,他题着四句:“为人之道,须如豆腐,方正洁白,可荤可素。”我又有《百梅集》,请每人写一涉及梅花的诗,他写了一句:“春来诗半说梅花”,把他别号半梅嵌入其中,那就雅隽得很,别成风格了。某岁,他应上海九福公司之聘,为该公司作药品宣传,在报上登着“李阿毛信箱”,谓:“读报者无论什么问题,有所询问,都可投入信箱,当逐一解答。”这很引起读者的好奇心,纷纷写信投箱。那位李阿毛,却解答得很风趣,人家倾佩李阿毛是个“智囊”,实则卓呆虽见多识广,决非万宝全书,他仅仅把可答的答,不可答的不答,谁能拆穿这个秘窦?且什之八九,都是他挖空心思,自己提出若干问题,自问自答,谁也无从知道这提问的张三李四,就是李阿毛在唱独脚戏。间或提出几个医疗问题,他答着什么药可治什么病,什么丸可治什么症。而什么药什么丸,都是九福公司的出品,使人不觉得这是为九福公司做广告,这种广告术是很巧妙的。我是喜欢搜罗书札的,把几位亡友的遗札,装裱成册,名之为“人琴之恸”,给卓呆看到了,对我说:“请老兄不要出续编。”诸如此类,笑话百出,是记不胜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