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社盟主柳亚子

一九八七年,为柳亚子一百周年纪念。为了百年祭,当然有所点缀,并有“柳亚子和南社纪念研讨会”的成立,拟在苏州定期举行。我在南社,忝列末座,曾和亚子联杯酒之欢,追念之余,岂能不有所纪述。至于亚子怎样创办南社,怎样参加社会活动,这些荦荦大端,我都不谈,因这些早有人谈过,再谈似乎赘余,多此一举了。

亚子在《南社纪略》上,写过一篇自传式的文章,人传不及自传的正确,这是第一手资料,我先来做个誊文公,但这篇文章较长,我把它简略一些,偷工减料,尚希读者鉴谅:

“我是江苏吴江县北库镇大胜村人。原名慰高,字安如,更名人权,字亚卢,再更名弃疾,字亚子,现在却名号统—,只以亚子两字作为我的符号了。我的高祖古楂先生,讳树芳,曾祖莳庵先生,讳兆薰,祖父笠云先生,讳应墀,都是以文章道德,望重一乡的。我的父亲钝斋先生,讳念曾,清廪生,能写小楷,散骈文和小诗都可下笔。我的叔父无涯先生,讳幕曾,是以酒量、书法、算学三项著名的。我生平倔强的个性,遗传于父亲者为多。我母亲姓费,名漱芳,晚号德圆老人,从小跟一位女先生徐丸如读书。这位女先生,便是乾嘉时代吴江名士徐山民先生的女儿,她的母亲吴珊珊,还是随园主人袁子才的女弟子呢。我母亲虽然后来废学,但《诗经》和《唐诗三百首》却滚瓜烂熟的能够背诵,我小时候读唐诗,就是在她膝下口授的。我们的家庭,世居大胜村,清光绪二十四年秋,才搬到黎里镇上来。那年我是十二岁,记得先前一两年,就学做诗文,到这时候,可以写几千字的史论了。父亲头脑很新,戊戌政变时代,左袒康、梁,大骂西太后,我受他的影响很多,我曾有拟上光绪的万言书。光绪二十八年,到吴江县城应试,始和陈巢南相识。我的父亲和叔父都是长洲(今吴县)大儒诸杏庐先生的弟子,而巢南曾从学于杏庐先生,所以从辈分上讲,我还是应该叫巢南做师叔呢。光绪二十九年春,我因巢南和同邑金鹤望先生的介绍,加入中国教育会为会员,到上海进了爱国学社,认识章太炎、邹威丹、吴稚晖、蔡孑民几位先生。爱国学社解散,我回到家里闲住了半年。光绪三十年,到同里进鹤望先生所办的自治学社念书,醉心革命。光绪三十二年,又到上海,进钟衡臧先生所办的理化速成科,想学造炸弹,结果生了一场伤寒大病。后来想进健行公学读书,却被高天梅拉去教国文,就在这个时候,加人中国同盟会。同时,复以蔡孑民先生的介绍,加入了光复会。这年旧历九月九日,回到乡下和郑佩宜结婚。光绪三十三年冬,薄游上海,偕刘申叔、何志剑、杨笃生、邓秋枚、黄晦闻、陈巢南、高天梅、朱少屏、沈道非、张聘斋小饮酒楼,便孕育了南社组织。直至宣统元年十月一日,这晚清文坛上的怪物,居然呱呱堕地了。”

亚子的出身和他的品性,此文具有大概的轮廓。他的取字亚卢,以亚洲的卢梭自居,更慕南宋词家辛弃疾的为人,辛氏号稼轩,所以他袭用弃疾、稼轩,为自己的字号。辛氏别署青兕,他复请顾青瑶刻了“前身青兕”四字的印章(青瑶为顾若波的女孙,能画、擅诗、工篆刻)。他的旧居大胜村在分河之滨,有一古柏,高耸入云,树身又极巨大,当年叶楚伧往访,楚伧南人北相,体颇魁梧,抱之不能尽其围。筑有养树堂,堂有联云:“无多亭阁偏临水,尽有渔樵可结邻。”为境绝佳,后因地方不靖,亚子父柳钝斋迁居黎里,亚子不忘其旧,乃请南社社友黄宾虹、顾悼秋、余天遂、楼辛壶、陆子美等,各作一画,名《分湖旧隐图》,又征社友题咏,汇成一帙。以上所谓南社孕育者,不尽为南社社友,如刘申叔、何志剑、杨笃生、邓秋枚,便没有加入南社。

亚子绘图寄意,尚有《梦隐第二图》《江楼秋思图》《江楼第二图》《辽东夜猎图》。一九二七年,他亡命日本,著《乘桴集》,明年四月回国,作《樱都跃马图》,至于作《秣陵悲秋图》,那更沉痛出之。原来他的同乡张秋石女烈士殉难南京,时为一九二七年。亚子由日本回国,赴南京访寻秋石骸骨,不可得,便请陈树人绘了这幅《秣陵悲秋图》,亚子自题上《摸鱼儿》一词;还有一幅,出于山阴诸宗元手笔,宗元在画上题了诗,如云:“天下伤心又此秋,蛾眉肝胆世无传。石头城下栖霞道,痛哭应登扫叶楼。”亚子又撰了一篇《张应春女士传》,应春是秋石的字,后来在黎里镇莲荡南岸无多庵旁建了个衣冠冢,和明末叶天廖女小鸾埋骨处相近。亚子又撰了《礼蓉招桂庵缀语》三十二则,都是为秋石而作,那秋石本名蓉城,曾化姓名为金桂华,这是礼蓉招桂的由来。我和秋石的堂叔张仲友同事某校,颇多往还,承仲友赠我一帧秋石的遗影,貌很娟秀,温文尔雅,遭这惨祸,能不惋惜!南社诗人沈长公,是秋石的父执,长公子晒之,擅刻印,刻了“礼蓉招桂之庵”一印,赠给亚子,亚子写了一对联答谢他:“虎父从来无犬子,凤雏终见握龙韬。”有一次,亚子的女儿无垢以玫瑰花乞父题诗,亚子作一五律,读了觉得似为秋石而作,见者引以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