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记包天笑(第4/4页)

有人见告,蔡死,凤仙飘泊烟花,粉奁脂簋间,留置玳瑁骨聚头扇一把,上有蔡所书浣溪纱词一首:“蓦地相逢油碧车,夕阳流水板桥斜,笑声飞出几盘鸦。新绿眉棱裁柳叶,小红□(此字模糊不辨)扇掩琵琶,粉墙转过是天涯。”书既秀媚,词尤婉丽,但不知是否蔡作?倘出自亲撰,那么蔡的文事足与勋功并美哩。

天笑病逝于香港法国医院,当时《新晚报》的罗孚,笔名“思韦”写了一篇哀悼的文章,开头这样说:“一个不幸的消息,一件希望至少过了明年才发生却在昨天就发生了的事情:包天笑老先生去世了。”原来港地报界和作家,都准备他九十九岁,按习俗为祝百岁大寿,不料竟差一年,已等不及了,认为莫大遗憾。消息传到北京,王益知、黄君坦几位老先生作了挽联,有云“外史不殊吴敬梓,耆年已迈沈归愚”。据高伯雨说,“天笑是我国当代最老的作家,章行严只活到九十四岁,即外国罗素活到九十七岁,萧伯纳九十四,邱吉尔八十九,毛姆九十,他们晚年极少作品,但包老在逝世前两个月还写了数万言。”

琐琐碎碎,写到这儿,打算结束,可是想到尚有几件更琐碎的事,似乎也得述及。

天笑在苏时,居都亭桥承天寺前,对门一井,即宋遗民郑所南沉“铁函心史”处。他喜读《红楼梦》,对于书中人物,最敬爱者为紫鹃。又一同姓包某请人刻一印章“孝肃后人”,他看到了说:“包孝肃当然是包拯,包拯是没有儿子的。”他的手心腴厚红润,相者说他“日后定发大财”,我和他握手,觉得特别柔软,这确是异秉,发财与否,那是不相干的,相者胡说八道罢了。他在香港一切不习惯,既不通粤语,又不喜吃粤菜,因为他的媳妇是广东人,所烹饪的都是广东口味。最妙的,他一次外出,失足倾仆,老年人倾仆容易骨折,可是他毫不损伤,因那儿正在修建房屋,他恰巧跌入黄沙坑中,起了保护作用。他写得一手好小楷,仿佛美女簪花格,朋好们请他写扇写册页,他往往录他自己的诗。他的诗清婉轻蒨,我见辄录存,他为我写的小册子,题为自叹:“已是斜阳欲暮时,不成一事鬓如丝。文章无用人飘泊,惆怅樽前再赋诗。”又自嘲:“悄向尘寰走一巡,南鸿北雁了无因。偶为云掩原非暮,倘遇花开即是春。拄杖乍添新健仆,亡书如忆旧情人。阿婆早巳萧萧发,犹作东施强效颦。”感怀二首:“轻衫细葛软风含,千尺深情指碧潭。早起离巢同晓雀,迟眠裹茧作春蚕。山茶虽冷偏多艳,林橘微酸不碍甘。谁道先生归去也,落花腻雨忆江南。”“驱车曳杖出春城,静听风声杂市声。痴婢临妆常作态,奇花满院竟无名。每因得句偏忘韵,不着围棋却有枰。蟪蛄春秋蛮触斗,人间何事不平鸣。”又题曼殊遗墨二绝:“曼殊骑驴入苏州,柳色青青笛韵幽。卸却僧衣抛去笠,偏教遗墨作长留。”渡海东来是一癯,芒鞋布衲到姑苏。悠悠六十年前事,忆否儿童扑满图?”(原注:曼殊初到苏州,在辛亥之前,今又辛亥年矣。忆在吴中公学,为我画儿童扑满图之便面,寓意殊深,惜已遗失,今睹此图,如见故人)。又某岁天笑游锡,泛舟万顷堂,后乘人力车至荣巷所见,有一绝曰:“冬桑犹记旧邠风,扶杖呼儿野渡中。秋老亦如人老健,芦花头白映丹枫。”这是锡友孙伯亮抄给我的。他又有一首,记得两句:“笑看儿女都成媪,懒问孙曾读圣贤。”这时恰好搞批孔运动,平襟亚开着玩笑说,下一句宜改为“重读诗书批圣贤”。襟亚和天笑开玩笑是惯常的。有一次,襟亚故意取一别署为“地哭”,和“天笑”相对成趣。天笑住爱而近路时,晚上碰到盗匪,剥掉他的大衣,并一爱而近牌的手表,他认为大衣不足惜,所惜的就是这个和他居住路名相同的爱而近手表,有人给他作首打油诗:“爱而路近天涯远”,他就接着一句:“一日思君十二时”。天笑谈到这事,曾诙谐地说:“我当时可惜没有张慧冲那样的本领,否则大衣和手表,不会损失的。”我问他,“张慧冲有什么本领?”他告诉我:“这位在武侠影片中担任主角的张慧冲,孔武多力,某夜路遇‘剥猪猡’(沪人称劫衣的盗匪为剥猪猡),慧冲一试身手,非但衣服没有剥去,反而盗匪所持的一把手枪,却被他夺了下来,盗匪狼狈逃走了。”此外还有一件趣事,有一次,他赴戚家喜宴,戚家临时请他做证婚人,证婚人是要钤印的,他没有带印来,不得已,戚家找到了一方闲章,请他钤盖,却是“乐此不疲”四个字,朋友们知道了,对他说:“你老人家既对证婚感兴趣,那么我们应当替你做义务宣传,你不妨像书画家订润例一般,定一个价格,这样生财有道,大财虽没有,发发小财,也是一桩生意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