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后两位程十发

程十发是当代画家,现任上海中国画院院长。他擅画各具民族风格的人物、花卉。我翻检到《儒林外史》的英译本,插图出于程十发之手,工致绝伦,尤其范进、马二先生的神态,栩栩欲活。他是松江人,他家和南社诗人姚雏鹓相邻,当然年龄相差甚远,他呱呱坠地时,鹓雏来见之,及鹓雏病死医院,十发往瞻遗容,称之为生死之交。

普通的姓名,容易相同,较僻冷的也就“只此一家,别无分出”了。程十发这个名字带有僻冷性,想来是不致重复的,岂知清季即有程十发其人。原来古代量器“十发为一程”,是很现成的,犹诸朱祖谋词家号古微,取“朱古微国也”,同一机杼。这位老牌程十发,名子大,鄂中鹿川人,既能书,也能画,尤工词,刊有《定巢词集》《鹿川田父集》,况蕙风很为称赏,谓:“酷似清真,是不为南北宋所拘囿。”间作联语,亦极错综映带,如挽易实甫云;“本神童孝子隐居谪宦儒林文苑者流,事变生前皆可笑,极贵介乞儿揖客残髡伎妾伶工之盛,名高南海亦何为。”潜于佛学,尝谓:“非实不空,非空不实,能实故空,能空故实,愈实愈空,愈空愈实。”真如前人所云:“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了。

人们认为,他是一位旧型文人,岂知他又熟谙新工艺。前清时,监督湖北高等工艺学堂,兼主工艺局事,创造新织机,并可浆洗绸布。既而督修武昌上游江堤,以堤屡筑屡溃,乃创横牛扯马之法,西方工程师见之,亦为叹服。

他和我友高式熊的尊人振霄太史公相交往。他先高太史死,有一讣告,由式熊见贻,迄今犹充藏我纸帐铜瓶室。竹马,或弄青梅,以及跑跳、跌扑、迷藏种种玩耍,神态跃然纸素间,且每个婴孩面部表情都饶有天真活泼的意味,这也是不易著笔的。

闲鸥刊有《人物仕女画集》《长虹扇集》。解放后加入美术家协会,供职上海博物馆,鉴定古画。一九七九年病故。他的遗画数百件都交北京宝古斋。

南社词翁吴眉孙,丹徒人,早年与天虚我生同列国魂九才子。天虚我生逝世早,其哲嗣小蝶(号定山)颇谙画理,著有《蝶野论画三种》《醉灵轩读画记》等,所作《西泠怀旧图》尤为人所称誉。眉老为小蝶之父执,拟求小蝶一扇,但彼不欲以父执名义索之,知我和小蝶有旧,托我转求,果蒙惠允,并附一扇给我拂暑。扇面画作红蕖衬以没骨翠叶,且题以屯田词句。我得于意外甚为欣喜,乃以一面请陈名珂书之。名珂字文天,号季鸣,写铁线篆称圣手。此扇经过浩劫,失而复得,完好无损,洵属幸事。

黄濬字秋岳,为陈石遗大弟子,工诗词,刊有专集,又著《花随人圣庵摭忆》,我喜读之。惜此人以失节死,然不以人废艺。彼工书法,我藏其集宋人词联,失诸“文革”,引为遗憾。偶于友人处见秋岳书扇,一面为颜伯龙花卉,亦殊清疏有致,我遂以郑午昌及冯文夙二联易之。伯龙字云霖,北方大名家。扇骨雕镂亦精审。

马公愚为我作扇,临《宝贤堂帖》,系精心之作。公愚别署冷翁,浙江永嘉人,亦能画,有“书画传家二百年”的称号,寓沪襄阳路与褚礼堂比邻居。公愚原名公禺,后以禺字不通俗改禺为愚,加一心字底,我戏对他说:“公真有心人也。”他掀髯大笑。另一面为钱瘦铁画没骨芍药,仿石涛上人笔法,署名叔。瘦铁曩曾以所作墨梅立轴见贻,且有日本南画大师桥本关雪题识,惜此轴失于浩劫中。现有瘦铁画仅此一扇,能不什袭以藏。

邱水碧曾在扇面上书全部《金钢经》,每格宽处七行,狭处三行,一笔不苟。但垂青者少,落魂以终。惜哉!

王西神正书洒金扇,上款夔石,不知何许人。西神名蕴章,号莼农,又号红鹅生、二泉亭长等,以词章为南社名宿,书工隶篆正行,却怕作草书,草书倍润,藉以拒人。此扇另一面,为陈康侯之花卉草木,拟清癯老人笔意。陈亦名人,邗中人土得其寸绢尺幅奉为至宝,吾亦珍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