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万里的艺坛生涯

自马万里粤西逝世,各地报刊纷纷刊登悼念文章。我与万里相交逾半世纪,于其逝世也深为痛惜,爰记往事以悼之。

一九三〇年万里寓上海白克路。我主编《金刚钻报》,馆内附设“艺海回澜社”,这是万里、谢玉岑、朱其石等切磋艺事、文酒之会的组织,四壁书画琳琅,灿然照眼。万里隔数日必携新作来相与评论,一时俊彦云集,如张善孖泽,符铁年铸等。我亦参与其间,不觉乐甚,惜一九三四年万里远走西南,遂疏音问。直到抗战胜利,才得互通函札。这时,他画兴飙举,画的都是花卉,成束地寄我转送友好。其画浓艳中有清气,清丽中又具有苍劲,得者无不欣喜若狂,赞赏不已。解放后,他取名涤甦,以示新生。作画之外,诗兴很浓,歌颂新社会,赞美新人物,蕴藉出之,颇为得体。不幸于十年浩劫中陡失联系。及拨雾见天,探听消息,有人说万里被害而死,不觉为之震悼。又三年,于其高足何成鑫处始悉万里乃遭受严重打击,频死者屡,幸一息尚存,现已平反。我欣然为写《海外东坡的马万里》在报上发表,又致函道我契阔,大有一部《十七史》不知从何说起之慨。通信不到半年,噩耗传来,他于一九七九年十月二十六日竟尔病逝。艺星殒落,画坛同悲!

万里原名瑞图,字允甫,别署曼庐,晚号大年。斋名有拿云阁、紫雪仙馆、曼福堂、百花村长、去住随缘室、九百石印精舍等等。光绪甲辰正月十一日(一九〇四年)出生于江苏常州孟河镇,乃十九世纪我国医学史上异军突出的中医界孟河派代表人物马文植(培之)的曾孙。万里三岁父亡故,依母张氏归常州舅家成长。常州是画家白云外史恽南田的故乡。南田开一代画风,其花卉禽鱼,斟酌古今,以徐崇为嗣师,天机物趣,毕集笔端,别开生面,形成了常州画派,钟毓所及,垂苕千代。万里生长其间,也就耳濡目染,成为突出的继起者。

万里自幼即聪颖殊常,拜江南三大儒之一钱振锽为师。振锽所著的《名山集》为士林所重。谢玉岑是振锽女婿,与万里友善。玉岑工诗文能书,造诣极深,万里每有所作玉岑辄为题咏。壬申年(一九三二年)谢曾为万里撰小传,此为万里在世第一篇传。

万里十七八岁,考入南京美术专科学校,攻习国画,深得校长沈溪桥的赏识。当时,任课的老师如萧俊贤(厔泉)、梁公约(菼)均一时名宿。公约工花鸟,有陈白阳、李复堂韵味,画芍药更有名,人称“梁芍药”。又善辞翰,所著《端虚堂稿》,为陈散原、张啬公、康更生、梁任公所击节赞赏。而梁公约更重视品德修养。万里的诗和画以及为人处世,受公约的熏陶最深。梁曾贻万里精品数十帧,为万里所作题画诗更不计其数。有诗云:“马生作画冠时辈,处处春风绕笔吹。池馆新阴微醉后,与君细细数花时。”这诗既称赞万里的落笔不凡,又抒发了师徒间的真挚情谊。他教育万里读书、作画、尚友,首在立志,期之尤切。尝云:“当如独登百尺楼,应以天地为怀,常感不足,以期大成。”万里终身服膺,易箦前犹恨满腔画稿,未能画出,以求天下识者明教,而抱憾终天。

在金陵时,学友如常书鸿、闻钧天、周桢、王霞宙、王野萍、黄学明等,风雨同窗,乐数晨夕,曾结“旭社”钻究文艺。万里白发盈颠,还常吟哦野萍诗句:“往来结社共言欢,未许寻常画师看。同辈纷纷矜怪技,此身珍重挽狂澜。”这也就是后来(一九三六年)徐悲鸿赠序所提到的“在此末世,凡其颓废与所因循苟且而同流合污,腼然苟全于人世之文艺,允宜悬为厉禁,孤诣独往,冀其高远,乃吾党之事。马君必当与不佞共勉且不计世人之接受与否者也”。悲鸿还说:“他日与文艺复兴之业者,微斯人其谁与归乎!”不是梁师的谆谆教诲,南美同学的期许,万里的写实践履,岂能受到悲鸿如此的器重!

一九二四年,万里以“一马当先”的美誉毕业,而留校任教。年逾古稀的南京老画师李味青看了他的遗作展,犹津津乐道当时万里的循循善诱,盖李乃亲沐教诲者之一。那时仇述庵(埰)主持校政,仇的书法有骨秀神怡之誉,又工诗词,著有《鞠宴阁词》,脍炙人口。乙亥年赠万里《鹧鸪天》二首。跋云:“万里仁兄,十年前同事钟山精舍,厔泉公展昕夕相与,谈艺之盛,冠绝一时,及门弟子,多已成材,眷念师门,至今不置,瞻望风仪,真买丝欲绣也。”(这是题在一帧万里画像上的)

而早在一九二五年春天,万里曾假南京中央饭店举行盛极一时的个人画展。这年夏天万里又与舅氏张仲青举行扇页联展于常州。去年(一九八一年)九十二岁高龄的董庵还能回忆出当时主持扇展的是先进人物庄思缄(蕴宽)。庄赠诗是:“游倦归来识马周,清才几欲冠吾州。百年琴隐余韵在,继起应争第一流。”“老去维摩病里身,挥毫无复旧时神。看君点染湖山色,乱落天花丈室春。”振锽老人的高兴,更不待言,即将袁枚的名句“秋月气清千处好,化工才大百花生”书赠之,并加跋注:“允甫的画绚烂峥嵘,得未曾有,其才之大,见者莫不知之,而其气之清,则人未必知之。气不清则为粗才。允甫之才,大而不粗,吾无间然。”前辈对万里的奖掖,坚定了他终身探讨艺术的信心和决心。十年动乱,万里备受折磨,但他不过韬晦一时,并未放下画笔。拨乱反正后,为庆祝建国三十周年,他绘了《松柏长春图》,为纪念敬爱的周恩来总理绘了《高风亮节图》。这图画的是一幅墨竹,他的竹向为张大千所欣赏。六十年代,万里与邓粪翁同客北京时,邓散木也最爱他的竹,有“竹奇佳”的赞语。这幅纪念周总理的墨竹,虽寥寥几笔,却是他晚年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