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散木、邓国治父女(第2/3页)

一自散木北上,和他很少通问。后来我们几位同文,每星期日的下午,例必在襄阳公园茗叙,余空我喜做打油诗,常和散木假邮筒以打油诗相酬唱,蒙空我出示散木所作,极滑稽可喜。我知道散木的诗兴不浅,乃写一信寄给他,并告以我近来搜集了朋好所作有关梅花的诗词图画,成《百梅集》,请他写一首与梅有关的诗,以备一格。没有几天,他便从北京寄来一首诗:

阔别多年郑逸翁,忽然千里刮梅风。

梅诗理合题梅画,老母相应配老公。

胡调诗成头竟触,谢媒酒罢例先舂。

(原注:从前吃过谢媒酒后,往往被舂媒酱,此酒盖不好吃也)

他年寿到千分十(千分之十,百也),

介寿堂前辟拍蓬(爆仗声也)。

识语:“逸梅老兄,属撰梅花诗,谨遵台命,报以油腔诗,只八句而累寒斋连吃数日无油菜,孽哉!癸卯一足。”他尚有《一足印谱》,我没有看到。

散木颇多正规诗,生前未付梨枣,直至逝世后,由他的女儿国治编了一本《邓散木诗选》,归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印行。前几个月,散木夫人张建权从北京来沪,枉顾我家,特地见赠了一册。这《诗选》由画家唐云写一篇序文,对散木的书法,略云:“大约在一九三四年左右,他来杭州,为净慈佛殿写匾额,每字横竖几丈,他用拖把当笔,站在纸上奋力疾挥,写得刚辣淳秀,使围观者非常佩服。”对散木的为人,略云:“散木人品很高,可以用古诗两句来概括:‘立身卓尔苍松操,挺志坚然白璧姿’。”对散木的诗,略云:“他的诗汪洋恣肆,兼有李白的洒脱,杜甫的浑厚,白居易的通俗,苏轼的豪迈和陆游的闲适。而这些长处,都是以自己独特的风格表现出来。”散木喜游历,故诗以纪游为多,如方岩、括苍江、兰溪、双龙洞、龙湫、石门潭、鹰窠顶、宋六陵、禹庙、基隆、阿里山、日月潭、天坛等。次为与师友酬答,如赵古泥、金鹤望、沈禹钟、白蕉、施叔范、章行严、汪大铁、王个簃、若瓢、火雪明等。又《论书绝句》,推重伊秉绶、杨见山、李梅庵、高邕之、沈曾植、郑太夷、肖蜕庵、吴吕硕。散木榜其室为“三长两短之斋”。三长,指刻、诗、书;两短,指绘画和填词。实则他擅画竹,《诗选》中有自题所绘墨竹、朱竹、绿竹。有时绘墨荷,亦极有清致。词则少作,仅见其《少丽》一阕,咏绿化运动,可见他对于此道,非不能也。

散木的别署,有天祸且渠子、楚狂人、郁青道人。又含有对高蹈自命之流的讽刺,称居士山人、山人居士、无外居士,都刻了印,但不常用。在这小小的行径上,透露出他的狂诞来。又他的书斋里,挂着一纸“款客约言”云:“去不送,来不迎,烟自备,茶自斟,寒暄款曲非其伦。去!去!幸勿污吾茵!”那就狂诞率直兼而有之了。最令人发笑的,当一九二二年,他在上海主编《市场公报》。这年三月,《公报》刊登了邓钝铁的哀挽号,并记述他暴病而死的情况,朋好们买了一串串的纸锭,到他家里去吊唁,不料他好好地坐在书室中,使得人家大窘而特窘。这纸锭一串留在他家里既不妥,带回去,触自己的霉头,更要不得,只好丢在垃圾桶里了事。其他生活琐事,足资谈助的,他喜素食,鱼肉登盘,极少下箸。备炒素一簋,朵颐大快。花生酱,亦视为美味。有人说:“豆腐浆最富营养”,他就用豆腐浆淘饭。他睡得很迟,天未明即起身,或书或刻,忙劳不停,而口里总是咕着:“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一度喜锻炼身体,举铁哑铃,或掼沙袋。一度棋兴很浓,曾与棋王谢侠逊对弈。谢故意让一子,他竟得胜利,引为快事。一度与沈轶骝、顾青瑶、火雪明,结诗钟社,大家都喜读汉寿易实甫的诗,实甫抑郁不得志,以诗当哭,取名哭庵,因此便把这诗钟社称为哭社,时常在沪南豫园举行集会。不料,当局对此组织大为注意,认为既称哭社,又有不经见姓火的人,有赤化嫌疑,警卒突然搜捕,遭了许多麻烦。这时,我编《金钢钻报》登载这个消息,称为《哭祸》,散木有《哭祸诗》记其事。凡生活困难的,把衣物质诸长生库,这是不体面的事,大都隐讳不言。散木不善治生,金钱到手辄尽,质库是他常临之地,且把质票贴在墙壁上,作为点缀品。朋友有急难,他往往把质来仅有的钱,倾囊相助,自己明天瓶粟告罄,不加考虑。当时有一位经商而颇风雅的蔡晨笙,对于书画,研究有素,任何人的手笔,他一目了然,散木写一联赠给他,联语为:“郑人能知邓析子,徐公字似萧梁碑”,又在报上,发表了一篇小文,叙及此事,其文云:“偶为《中报》题眉,戏效爨宝子法,吾友志功好事,隐名征射,应者纷至,独晨笙先生一发中的,喜集定公诗为楹帖以报,对仗切实,不可移转,真有天造地设之妙。”联语中的邓析子,乃散木自称,萧梁碑,即爨宝子。恰巧晨笙也住在懋益里,和散木为近邻,彼此不相识。经过这个联语的介绍,乃成为友好,相互往来,晨笙所藏的书画,颇多散木的题签。他愤世嫉俗,凡不入眼的,便作灌夫骂座。即朋好有过,他当面呵责,毫不留情。某人做了一件不正当的事,他知道了,及某来访,他立斥拒之门外。隔了几天,某再踵门,引咎自责,即彼此和好如初,谓:“其人能知过,知过能改,无害友谊。”他和张建权结婚,不雇车轿,不点龙凤花烛,女家伴有喜娘,被他辞去。只给知己的朋友发了一张明信片,云:“我们现在定于中华民国十五年(一九二六年)四月十八日,星期日下午三点钟,在南离公学举行结婚仪式(按南离公学,乃散木所主办,在海宁路,张建权执教该校),所有繁文俗礼,一概取消,只备茶点,不设酒筵。到那时请驾临参观指教,并请不要照那可笑而无谓的俗例送什么贺礼。倘蒙先生发表些意见,和指导我们如何向社会的进取途径上前趋,那便是我们比较贺礼要感谢到千百万倍的。你的朋友邓铁、张建权鞠躬。”结婚后伉俪甚笃,有时建权偶有些小意见向散木提出。散木方饮,说是不要扫我的酒兴,临睡再提出,散木又说,不要妨碍我的安眠,明天再说。也就一笑了之。散木对他母亲,孝思不匮。原来他是盘脐生,难产很痛苦。父亲邓慕儒,留学日本,归国后,不治家人生产,母亲支撑门户,劳瘁备至,加之姑婆虐待,抑郁而死。因此散木回忆及母,辄饮泣不止。有一次,至吴淞,望海大哭而归。大家都知道散木学书于肖蜕庵,但他从肖之前,尚有李肃之其人。李和慕儒同事会审公廨。李擅书法,为慕儒写了屏条四幅,张挂在客堂中,散木天天对着屏条临摹,练习了半年光景,有些像样了。慕儒便带领了他去拜见李肃之,获得李的指导。及李逝世,散木遂入会审公廨继承其职位(公廨在浙江路七浦路口),这个职务,是鉴别罪犯的笔迹,藉以定案。但笔迹往往有近似而实非者,不易捉摸,偶失检,加重被系者的罪状,于心有所不安,因此不久辞去,入华安人寿保险公司。公司董事某,徇私舞弊,他大不以为然,力揭其隐,致不欢,又复弃职。他自知不谐于世,从此在家,专事书篆,博微润以糊口。他曾经这样说:“艺术必先供我自己欣赏,倘自己觉得不够欣赏,怎能供人欣赏?那位非努力加工不可。且我行我素,不媚俗,不趋时的兀傲性,是我的一贯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