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名画家轶事

蒲作英死已多年了,可是鄙人脑海中,尚留着很深的印象。他是秀水人,善画竹,心醉坡公,花卉在青藤白阳之间,又擅草书,自谓效吕洞宾白玉蟾笔意。他身材矮矮的,生平讳老,不蓄须,常御大红风帽,吕蓝宁绸马褂,枣红袍子,黄色套裤,足穿一寸厚粉底鞋,住居广西路登贤里一楼上客堂,额之为“九琴十砚斋”,沿窗设着一只很大的书画桌,上面都是灰尘,不加拂拭整理,所用的笔,也是纵横凌乱,从不收拾,因此人家都称他为“蒲邋遢”。四邻脂魅花妖,管弦不绝,他却很为得意。每出,见到出堂差的妓女,他必作正视、侧视、背视,鄙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说:“正视得其貌,侧视得其姿,背视得其形。天生尤物,所以供我侪观赏,否则未免辜负。”他的住所,鄙人是常去的。有一次,天很冷,他穿了一件旧袍子,袖口已破,正在磨墨,桌子铺一白纸,鄙人问他画什么?他说:“预备画梅花。”他一面磨墨,一面口吸雪茄,不料那破袖口濡染着墨,他糊里糊涂,没有当心,把雪茄烟灰散落素纸上,他就把袖口去拂灰,不拂犹可,一拂却把濡染的墨,都沾染纸上,他瞧到了,连说:“弗局哩!弗局哩!”(秀水人口吻,即不好了之意。)鄙人见到这种情形,不觉为之失笑,问他:“那么这张素纸有何办法呢?”他想了一想,说:“不要紧。”即将饱墨的大笔,在沾染墨迹的所在,索性淋漓尽致的涂起来,居然成一墨荷图,直使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从前的画家到上海来,往往藉住笺扇店里。那山阴任伯年,初来上海,即住在抛球场戏鸿堂楼上。他落拓不羁,有名士气。某秋,戏鸿堂主人买了许多大闸蟹,煮熟了送给他吃,不多时,他却闭门熄灯而睡,主人认为他今晚不吃,留待明天吃了。翌日,馆僮替他摺叠被头,被窝中尽是蟹壳,原来他躲在被窝中吃的。还有一位俞语霜,身体肥硕,喜闻鼻烟,又吸香烟,有时更抽抽大烟,酒量很好,常饮高粱。他住在汕头路二号题襟馆中,慷慨好客,客至,必享酒肉,没有钱,往往典质了买肴沽酒。他有一怪脾气,十年不洗足,夏天洗浴,只浴身而不及足部。有一天,王一亭到题襟馆去,恰巧语霜在洗足,一亭认为这是很不容易遇见的,便绘《洗足图》送给他。这画鄙人曾见过,地上置一朱红脚盆,一胖子俯着身,洗足于其中,虽寥寥数笔,神气却活现纸上,真是难能可贵哩!语霜纳了一位小星,某晚因细故,争噪不休。语霜气愤之余,私吞了生鸦片。鄙人其时在大舞台唱戏,戏毕,往语霜家聊天,不意一进门,见情形不对,问了那位小星,才知他俩勃溪过一番,语霜脸色已变。鄙人说:“这恐怕服了毒吧?”鄙人就自告奋勇,替他请一熟悉医生王培元来诊治,结果没法可治,原来他先饮高粱酒,继服鸦片烟,虽投以药剂,可是呕不出来,延至明天,一代艺人俞语霜便一瞑不视。这是多么可悼可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