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雨(第4/7页)

在这一切之下,遗忘的渴望在涌动。

我看着那个专心看报纸的男人,又看了看另一个人,他的双手正在火炉上烤火(那天不是很冷,但在这片废弃之地,你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取暖的机会)。我想,如果我最后变得像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一样,我也不会介意。真的,在这种生活中,发生什么事对你来说都无所谓。是什么让我跟那些老人不一样呢?一切。或许,我根本就跟他们一样。很明显,我租来的车就停在这里,我可以随时开回去,回到庞恰特雷恩酒店的舒适之中,或者开到机场。从那里坐飞机走,至于交通方式的选择,飞机是极限。但是如果要比灵魂和心灵的状态,我就不知道谁的更自由了。

坐在布拉什公园的荒地上,我好像有了点李尔王的感觉,但是那一刻,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可比性。谁更幸福?除了幸福的能力,还有什么可以衡量生活的吗?“他们想要什么,去奇异地区的那些人想要什么?”电影《潜行者》里面的作家问道。“幸福,最想要的就是幸福。”潜行者答道。被问到奇异地区会让哪种人通过的时候,他说,“我想它会让那些已经失去所有希望的人通过。不是好人或是坏人,而是可怜的人。”那么,我们通过奇异地区的机会,差不多是相等的。只不过,我坐在这里沉思我的可怜之处时,我其实觉得非常幸福——但那一闪而过的幸福感就好像在冬天晒太阳。走出阳光之地,你会觉得冰冻刺骨,除了把手放在火炉上烤火(我们绕了一大圈),没有别的办法取暖。在这幸福的表象之下,是冰冷的大地——夯实、稠密的绝望之地。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满足和平静吧。我不再对什么都看不顺眼,不再竭力让自己幸福,不再挣扎着想要从那说不清道不明甚至不知为何物的负担之下——或许是自我?——从拽我下沉的东西手下释放自己。我有些羡慕那些可悲的老流浪汉,他们梦想实现的一切都落空了。我本想立即与他们互换——不过我没有。

星期天早上——为期三天的底特律电子音乐节的第二天——下起了倾盆大雨。天气令所有人沮丧无比:组织者和表演者们比观众更受影响,不过我觉得很难找到比我更痛苦的人。当我的女友和我分手时,我觉得自己处在终生孤独的边缘。现在我不那么想了;现在我觉得,我正处在终生孤独之中。许多年来,我的自信都在最低潮。我本该幸福的——有人付钱让我来这里的——但是幸福可不会理会这种命令;对自己说你应该幸福并没有什么好处。

跟任何出差的人一样,在飞机上,我也很盼望在底特律能有艳遇。情形对我来说再有利不过了:我的所有费用都能报销,我住在庞恰特雷恩酒店,这是一家商务级别的酒店,就在音乐节举行地点的路边。音乐节会引来中西部甚至整个美国乃至全世界的情欲旺盛的狂欢者。我的位置绝佳。简而言之,很多条件对我有利,可是同时我也没有任何有利之处。而且,音乐节的第一天,就有很多事情不对劲。

音乐节在哈特广场举行,这个广场位于新建的市中心,在河边,正好在庞恰特雷恩酒店的对面。星期六下午我就到了那里。音乐震天响,但整个广场没有几个人,除了几个被摆成半圆形的移动马桶——这么摆放,仿佛是为了最大程度地凸现它们的重要性。广场上有一些售卖T恤、书籍和唱片的小摊,还有几把咖啡馆的遮阳伞,上面印着“接受百事可乐之挑战”。广场地下的食物小摊也非常简陋、朴素、实用:花花绿绿的健康食品和纯素食的食品,与嬉皮士风格相差很远。

然后就是人群了——或者说,没有什么人。起初我还想,为什么那几个无精打采站着的孩子都那么矮。接着我才反应过来,那是因为他们的身体还没有发育完全。有些看起来好像根本没有开始发育。他们都穿着不可思议的裤子——宽度和长度一样——基本上代表了花哨时髦的美国狂欢者。我实在搞不懂这种裤子:怎么会有人穿这么肥大的裤子?它们基本上就是一种变异了的靴子。你不是在穿这种裤子,而是踩在它上面。每次我一看到这种大得要命、口袋多得要命、长得要命的裤子——长到可以住人的裤子,有人就会像蹚着水一样走过来,腿上的布块都可以当船帆用了。它们让我觉得苍老,那些裤子。那么地苍老。实际上,买了一件T恤后,我就回到了庞恰特雷恩酒店,在房里喝茶和吃饼干。

后来我去坐了捷运列车——环绕市中心行驶的无人驾驶高架列车。有些地方,列车经过时,离一些废弃酒店破碎的窗户和破烂的遮棚只有几英尺远。我在大剧场公园站下了车。这里仿佛是撼动整个城市根基的社会经济大地震的震中。我强烈地怀念着丢失的太阳镜,走到一个可以看到一片结构独特的建筑物的地方——联艺剧场(11)、美术馆、帕克大街、斯塔特勒·希尔顿酒店、沃利兹大厦、大卫·布罗德里克塔楼——每一栋都严重地衰败了。风雨在它们外面肆虐了半个世纪,又挪步其中,仿佛在里面安了家,却丝毫没有因此而维护它们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