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酒店(第3/6页)

笑过之后,我想起早上一时冲动买了一条裤子。我以为它肯定丢失在阿姆斯特丹被暴风雨席卷的街道上了,谁知神奇的是,它竟然就在我身边,在一个袋子里。我决定,就在这里,就是现在,换下湿透冰凉的裤子,换上干燥、漂亮、温暖的新裤子。在逼仄的卫生间里,我差点脱不下湿裤子,它就像溺水的人一样使劲抱住我的大腿。新裤子也很复杂,裤腿好像比蜘蛛腿还多;要不就是这样,要不就是裤腿不够让我穿进去。我都数不清它的裤腿了,总是多出一条裤腿,或者我的一条腿没地方放。从外面看来,它只是个厕所,但当你被锁在里面的时候,最基本的算术法则都不会了。二除二不知道等于多少。我快疯了,大脑好像受到严重的损坏。我努力地集中精神,以一种复仇的心态致力于眼前的艰巨任务。我伸进去一条腿,再伸进去另一条。万岁!即使是终于摆脱了三十年来讨厌的独身生活的人——我终于进去了(3)——也不会体验到比我当时更强烈的狂喜,以及证明了自我的成就感。

但是,这样的得意十分短暂,因为我穿上的这条裤子也是湿的。我竟然把刚脱下来的湿裤子又穿上了。干的那一条还是干的,等着被穿上。我又回到了原点。在努力了那么久之后——到底有多久?我可能已经在里面待了几个小时——这可真是个毁灭性的打击,我都不知道能不能从中恢复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人为的失误,这是唯一的解释了。人为的失误。不知怎么地,显然我刚才是脱下了湿裤子,然后又穿上了它。没有别的解释了,不过,在这个说出来也不会得罪人的“不知怎么地”之中,蕴含了多么巨大的谜题,又蕴含着多么多的可能性啊。

我没有吓着——更准确地说,几乎彻底吓着了——我从头再来。我费劲地从湿裤子中拔出自己的大长腿,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伸进干裤子里面。这一次,费了一番力气之后,我成功地将它穿上了,谁知又把前后穿反了。对于失败、失望与沮丧,我已经认命了,甚至不再停下来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几乎可以肯定,又是人为的失误)。我毫不迟疑地一把扯下它,头昏脑涨地又把它穿上——却又发现把里外穿反了。在别的、不那么恼人的情形下,这对于一个四十二岁的知识分子来说可能有点丢脸,不过都到这个地步了,我乐意把它看作是一个十足的成功,尤其是有人正在外面咣咣砸门,喊着我已经进去许久,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的时候。

“问得好!”我一边喊了回去,一边精神抖擞地把湿裤子塞进袋子里。总之,把新裤子脱下来再穿上——可能得冒着巨大的风险——谁知道又会出现什么样的乱子呢?虽然里外反了,毕竟我已经穿上它了,穿上它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回到咖啡馆,在椅子的海洋中,迷糊和阿姆斯特丹的戴夫没有注意到我的裤子。而几秒钟之后,我已经很难相信,我居然在卫生间里克服了那么多的困难。卫生间里面,是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宇宙,有着自己非同寻常的问题和阻碍。一段精巧的电子音乐响起,通过音响,慢慢消退为一种环绕的水流声,让人感觉到平静地解决困难是非常明显,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可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我们有点蓬头垢面,但咖啡馆是个温暖舒适的地方,让我们得以整理思绪或其他东西。

突然,阿姆斯特丹的戴夫说道:“对了,你知道你的裤子里外穿反了吗?”

“不,没有穿反。”我说。

“反了。”迷糊说道。

“那你们俩都错了。”我说。在咖啡馆里短暂而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现在我可以从一个全新的角度看待我之前在卫生间里遇到的困难,它能让我在任何辩论中立于不败之地,不管这辩论有多激烈。“对你们——对外人——来说,我的裤子好像是里外反了,但其实没有。我已经把里外翻过来了。”

“这可真是自相矛盾啊。”阿姆斯特丹的戴夫说。

“矛盾,但是在我看来,却完全正确。现在,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想聊点别的。”

“比如说?”

“比如我们接下来要干什么。”你看,我一心想着换地方。别人在这儿都觉得很舒服,而我只想着去别的地方。新鲜的,可能更好的地方。我有点焦躁不安,而谁又会知道,这不安的原因是我的裤子——虽然我使劲否认——里外反了?是不是因为这个,我才那么着急地想从咖啡馆里面走到外面大街上?毕竟,这里很舒服,而我却一直想要离开,一直想要去别的地方。

“我想要去的是,”我说,“一个可以坐下来的地方,在去迈特和亚历山德拉的豪华套房之前,聊上几个小时。有好音乐,有舒服的椅子,有好茶,等等。”我不停地说啊说,一边说,一边涌起一种感觉,我在想通某件事情,某种不肯清晰显露的神经官能症。接着我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