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败与沉沦(第3/6页)

“当然。”我说。

“上来吧。”她说道。莫妮卡是罗马人,她开得比我快得多。整个城市在一连串的有惊无险之中被我们飞快地抛在后面。当然,我们没有戴头盔。我紧紧地靠在她背后,抱住她的腰。我的手没有向上摸她的乳房。我的手停在她的髋骨上,透过她的皮肤和裙子,我能够很明显地摸到她的髋骨。

除了冒着受伤、撞死及被人诱惑的风险待在小摩托车上,除了在圣卡利斯托消磨时光,我几乎没做什么别的。有一天晚上,我跟尼克一起去看了露天电影,德·西卡(10)的《偷自行车的人》。我们俩都没有看过这部新现实主义名作,看了之后我们都很失望。

“如果那么想表达现实,为什么他不干脆锁上自行车?”尼克后来在卡利斯托说。

早晨,我穿过庞特西斯特酒店,去鲜花广场买樱桃番茄和樱桃口味的樱桃。偶尔我也会在那里买本杂志。广场中央戴着头巾的乔尔丹诺·布鲁诺(11)雕像——因为支持哥白尼的理论被烧死——站在热浪之中沉思。它的拉丁铭文里包括“屁股”这个词。我以此推断,这篇铭文总的来说是在解释,这就是布鲁诺的屁股被烧掉的地方。午餐后,摊位们都收拾停业,被踩踏的垃圾都被运走之后,鲜花广场变得荒凉,空荡荡的,但是到了晚上它就会像孟买一样拥挤——当然不像孟买那样人多,但肯定像圣卡利斯托一样拥挤,像罗马的其他任何地方一样拥挤。

从七月进入八月,城里的人开始慢慢减少。很多地方都关门了;之前有商品展出的地方,现在门窗紧闭,只有一张标签说商店放假关门。每一天都有商店、餐馆、市场关门。每一天都有朋友去度假。每天下午,我都在跟朋友们道别,在他们离开之前在卡利斯托喝咖啡,自己明明没有度假计划,还要佯装勇敢(“总得有人留守啊。”我说)。除了尼克,我认识的人都离开了。每一天,这个城市都变得更炎热、更空荡、更安静。大街小巷都被笼罩在一种日食的阴影之下:大白天,也像门窗紧闭的晚上一样。午间的昏沉开始持续一整天,一整个礼拜。八月,“钟摆停顿之月”。我也停顿了,哪儿也不去。

游客们陆续到来,但他们不是真正的占领部队。他们的行程很紧,时刻变换方位,还经常成群结队地奔向鸽子最常光顾的地方:圣彼得广场、西班牙阶梯、纳沃那广场、卡比多利欧广场。在卡比多利欧广场,一对德国夫妇让尼克帮他们在马可·奥勒留(12)和他的马前拍照。他很自然地答应了。他们流露出来的感谢,在这个鼠标时代似乎有些夸张。或许只是因为迷幻药起反应了。我是不是忘了说我们在一个半小时之前吃了几片LSD(13)的微型药片。那好吧,如果我忘记说了,那我们的确吃了。这也是我所谓的麦角酸酰二乙胺考古学研究的一部分:用LSD抹去这期间的岁月,直接抵达过往。不管怎样,它只是一种方式,消磨这度日如年的时光。像许多加州人一样,尼克是一个在旅行中非常容易相处的人。如果我想让这次旅程“像皮拉内西(14)的版画一样触动心灵”,和他在一起就对了。尽管马可·奥勒留的嘴唇没有动弹,我们还是觉得他——而不是他的马——在说,“今天你们祈祷想要得到的东西都能得到,如果你们自己不拒绝的话。”罗马士兵们——三个——既不是真的,也不是幻觉中的,只是给游客拍照的道具,在照相的空隙中,他们时不时还抽根烟。

在罗马广场残迹之间游荡的人们——在卡比多利欧广场之后,我们去了那里——不是图拉真或尼禄的鬼魂,而是十八世纪游客的灵魂。他们仰头观看提图斯凯旋门,敬畏于古迹的宏伟。圆形角斗场就好像“猫和老鼠”牌奶酪做成的古代旋转圆台——或者从远处看去,它分明就是。在圆形角斗场里面,甚至能感觉到它的石头也在呼吸,知道矿石也有生命,这种感觉很好。污迹斑斑的石块像有生命一般脉动、颤抖,像一只被人爱抚的小动物一样温暖、生机勃勃。在那几分钟之内,一切皆有可能。我能触摸到石块中心——祈祷发生或结束的地方——的静止。祈祷通常都是相同的:让我摆脱时光的侵蚀,像这块睡石一样,对时光的流逝无所动容吧。古典遗址体态优美的雕像回应了这个祈祷:被静止地保存在石头之中,活在已经死去的岁月之中。

这可能就是为什么我们又回到卡比多利欧广场看君士坦丁塑像残片。他的头呈现出一种肿胀的蓝色,他的右手指向天空,他的脚——沾满烟尘的白脚——每只都比常人要大得多。很难想象,这些碎片曾经拼凑出一个闪闪发光的人,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它们曾经是由人雕刻而成;它们更像是地壳的巨变而形成的,就好像冰河与山川那般。有人正坐在这些巨大的碎片旁边,双手抱头,很明显被这遗迹的宏伟壮观震住了。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坐在那里的那个人,其实是我。我不仅仅是震住了:我还想进入到雕像的死寂时空,透过他们没有瞳孔的眼睛、从他们的角度(日夜不分,几个世纪像几个小时一样一闪而过)去看事情。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或许我曾经做到了,在一瞬间。尼克拍了一张我坐在那里被古迹震惊的照片。照片洗回来了,却很难在上面找到我:模糊,像鬼魂一样透明,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