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契诃夫,兼谈短篇小说可以无头无尾吗(第2/3页)

不过,请读者们不要以为,我提出了以上这些看法就说明我对契诃夫是毫无敬意的。我再次强调,没有任何一个作家是完美无缺的。对一个作家的长处大加赞赏,这没什么问题;但若是对他的短处视而不见,甚至一味地赞美的话,恐怕反而会有损他的名誉。我觉得契诃夫的作品可读性很高,这一点对一个作家来说相当重要,却往往强调得不够。这方面他和莫泊桑很像。他们都是以写作为职业的作家,需要定期写出小说来。就和医生看病、律师办案没什么两样,写作可以说是他们的日常工作。他们必须得写些读者爱看的东西。他们并不总是凭灵感写作,因此偶尔才会出现一篇杰作,但至少他们写出来的东西对读者有吸引力。他们都曾为报纸或者杂志写过稿,有些批评家甚至轻蔑地把他们的短篇小说叫作“报刊小说”。这相当愚蠢,要知道,任何艺术形式都是在需求下产生的,若那些报纸或杂志从不刊登短篇小说,谁还会去写它呢?报刊小说其实可以说是短篇小说的源头。任何作家都是在某种条件下进行写作的,从来不曾听说有哪个优秀作家因为打算以某种方式发表作品,而无法写出好作品来了。这根本是那些平庸作家为自己没有好作品而找的借口罢了。在我看来,契诃夫能有文笔简洁这一优点,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那些报纸或者杂志篇幅有限。

契诃夫说,短篇小说应该没有头尾。当然,你不能真的照字面意思理解这句话;就好比说,你想要一条无头又无尾的鱼,这就不是一条鱼了。事实上,契诃夫本人的短篇小说往往有着非常出色的开头,总是几句话就把事情交代清楚了,简明扼要,文不加点,一读就能了解下面将是怎样的环境、出现怎样的人物。而莫泊桑的短篇小说,为了让读者先进入某种情绪状态,通常都有一段开场白。不过这种方法很容易出问题,一不小心就会显得沉闷冗余,让读者不耐烦起来。如果你一开始引导读者的兴趣走向某些人物,但在接下来的篇幅里迟迟不讲有关这些人物的情况,反而又把读者引入另一环境中的另一些人物,便可能会把读者搞晕。契诃夫极力推崇简洁,但其实在他比较长的几篇小说中,他并没能完全做到这一点。他曾经被有些人指责不关心道德和社会问题,因此他苦恼不堪。为了弥补这一“过错”,如果篇幅允许,他就会趁机在其中表明,他关心这些问题的程度实际上并不亚于任何拥有正义感的思想家。为此,他笔下的人物时不时便会发表长篇大论,甚至不厌其烦地反复表述他自己的信念:无论眼下情况怎样,俄国人民终将在不远的未来(如1934年之类)获得自由,到那时,专制统治将消亡,穷人将不再挨饿,俄罗斯将沐浴在幸福、安宁和友爱之中,等等。他说这些题外话,根本原因是迫于一种舆论压力(其实各国都有这种压力)——要求小说家既是先知,又是社会改革家,还得是哲学家。

尽管如此,在契诃夫一些较短的作品中,那种简洁的风格几乎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他的才华无与伦比,能将某个地域、风景、对话或者人物描画得栩栩如生,这恐怕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气氛吧。契诃夫营造气氛时,不需详细解说或长篇赘述,只需精确地把事物勾勒出来便可。我想,这和他善于用异常质朴、求是的眼光观察事物的习惯不无关联。俄罗斯人算是半开化的民族,他们似乎仍生活在原始的真实状态中,保留着用自然的眼光看待事物的能力,就好似都能看到“物自体”一样。而以西方文化的复杂程度,我们看待事情时总不免联系到千百年来的文明积累。多数西方作家,尤以居住在国外的为甚,近几年里常会遇到一些来自俄罗斯的流亡者。这些俄罗斯人经常会拿出自己的小说给他们看,并希望能有个地方发表,换几个钱。虽然他们写的是当代题材的小说,但读起来很像是劣质版的契诃夫作品。他们写出来的东西往往很真诚,而且透着一股对事物的直觉,这应该算是民族天赋,而契诃夫的这种天赋显然比其他俄罗斯人更为突出。

讲到这儿,我好像仍旧没能讲清楚契诃夫的最大特点。因为我并非专业批评家,无法准确地运用各种术语,只能尽可能就自己的观点随便谈谈。契诃夫的人物通常并不是有血有肉的真实人物,他们似乎都过着一种奇特而非人间的生活,但又没有莫泊桑笔下人物的那种粗犷甚至充满野性的活力。契诃夫有着某种异乎寻常的能力,将他的人物置于某种气氛中。他们和生活在太阳底下的普通人不一样,他们是躲藏在神秘阴影里的一群游魂。虽然你知道他们在里面活动着,但你只能看到灵魂态的他们。他们就像是意识的化身,互相可以直接交流而不必使用语言。这些奇特却没什么用的人物——对他们的外表描写完全像是放在博物馆藏品旁的陈述,仅仅是一种说明罢了——都是行动诡秘的样子,就像但丁在地狱里看到的那些遭受各种折磨的鬼魂一样。看到他们,你仿佛感觉置身幽冥世界,一群黑幽幽的人影在那里没有目标地四处游荡,你因此惊惶不定。我在前面说过,契诃夫并没有创造并塑造各种人物形象的才能。同样的人,顶着不同的姓名,反复出现于不同的环境里,你看到的仿佛就只是一些灵魂,剥掉了他们迥异的外表,剩下的其实不过是些大同小异的东西。他的人物并没有固定的个性,而是在临时构思下奇妙地糅合而成的,所以他们实质上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