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糙(第2/2页)

肖斯塔科维奇的时代是一个粗糙的时代,是一个成千上万人的悲剧的时代——“斯大林是一只蜘蛛,凡是走到他网上的人非死不可。”我十分害怕这样的时代,肖斯塔科维奇以平静的口吻讲述着一个残酷的时代,他见证了斯大林的时代,那是一个“人人都有为之一哭的人,但是只能无声地哭,蒙着被子哭,不让任何人看见。人人彼此戒备,悲痛压在心里,窒息着我们……我应该把它写出来,我感到这是我的责任,我的义务,我应该为所有死去的人、曾经受苦的人写一首安魂曲,我应该叙述那可怖的杀人机器,表示出我对它的抗议。”二战以后,斯大林让肖斯塔科维奇为他写一首像贝多芬那样壮阔的英雄交响曲,但是事与愿违,肖斯塔科维奇写了《第九交响乐》之后,斯大林发怒了,因为里面既没有合唱,也没有独唱,更没有颂歌,甚至连小小的献辞也没有,只有音乐,只有斯大林听不太懂的音乐,内容含糊的音乐。斯大林一死,肖斯塔科维奇就写了《第十交响乐》,“这首交响乐表现的是什么至今还没有人猜到。它表现的是斯大林和斯大林的时代。第二乐章的谐谑曲大体说来是一幅斯大林的音乐肖像……”肖斯塔科维奇为被希特勒杀害的人们悲痛难耐,“但是我同样为在斯大林命令下被杀害的人感到悲痛。我为每一个被折磨、被枪决或者饿死的人感到痛苦……我愿意为每一个受害者写一首乐曲,但是这不可能,因此我把我的音乐献给他们全体。”肖斯塔科维奇的时代是一个粗糙的时代,我十分惧怕这样的时代。人类创造了许多稀奇的东西,但是至今还没有创造出一种使每一个人的生活都过得去的方法,譬如“对人的关怀,关怀他们的充满不愉快和意外事件的单调生活,关怀他们的琐碎事情和烦恼,关怀他们的普遍的不安全感”。一个粗糙的时代是没有安全感的。一个粗糙的时代是一个愚昧的时代,一个愚昧的时代也是一个恐怖的时代,一个恐怖的时代使所有的人唯唯诺诺,谨小慎微,彼此戒备,相互告密,在这样的时代,对于肖斯塔科维奇而言,“等待处决”是一个折磨了他一生的音乐主题。

我的父母的时代也是一个粗糙的时代。

我的大舅的时代也是一个粗糙的时代。

我出生在那样的时代,我看见过我父母的恐惧的眼神。我也看见过我的父母的朋友的恐惧眼神。人人自危的恐惧。人人戒备的恐惧。那时我还小,但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来自恐惧中的恐惧。那是一个暴君的时代,虽然粗糙,但我却记忆犹新。

在后来的时间中,包括对于爱情、语言、身体的理解,我仔细地分辨着事物中细致的部分所呈现的粗糙与不安,包括在一条街道上的行走姿势,声音,微笑,以及和友人一起横穿过人行道向天空下一棵玉兰花树走去时的芳香心情……

生活永远是细致的。然而心灵的粗糙比生活的粗糙更为可怕,它不仅会毁灭情感的力量,它还会使人毁于疯狂、嗜血。何时心灵到老的时候,也不会变得像躯体那样粗糙呢?

马莉(1959—),河北吴桥人。生于广东湛江市。民盟成员。1982年毕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白手帕》《杯子与手》,散文集《夜间的事物》《爱是一件旧衣裳》《怀念的立场》《温柔的坚守》《夕阳下的小女人》(合作),诗歌《一棵棕榈树和两个女人》《月光下那棵神秘树在哭泣》《花园里有一张空椅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