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腰(第2/3页)

也是我本质上爱看的故事。

而且,名字那么动人:《夜叉》——戏中是一幅横跨男人整个背部,伸延到胸前肩臂的文身;传说中则是个妖,头角峥嵘的。

而且,是田中裕子和高仓健。她厌倦风尘,身随流水;他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雪花巨浪,情随事迁,一切暧昧复杂的感情,末了化为一声至为简单的轻叹,好像未曾发生过,都是幻觉错觉。我一直以为他在最后会为她来一场浴血翻身的,原来没有,原来不必。终于还是迟暮而默然。

唯一最痛恨的是投机地把女人的“萤”改名为“信”。是萤多好,只亮一个晚上,便失明了。信,真婆妈。

意式雪糕

意大利雪糕,尽是红情绿意。它们的颜色鲜嫩,味道是清的,酸的,完全没有“演变为脂肪”的前景。每一次想起,我那么爱它,总兴“曾经”之感。罗马街头每一间雪糕店,都备有赏心悦目的小盒子来盛载,价钱是一千里拉、一千五百里拉、二千里拉——可以随便挑拣,所以我会指指点点,要起码四种不同的颜色,粉红的、草青的、嫩黄的、浅橙的。这些颜色,常令贫瘠虚弱的日子,忽地光辉起来,像一件借来的华服。——今天晚上在酒店咖啡座聊天,原来他们举办了意大利雪糕节,所以勾引起无限怀想。于种种名目上,随手一指,反正我不知道将来的是什么。

雪糕上来了,是一片蛋糕状的云呢喇和拖肥,里头镶嵌了五色果子粒,铺了几颗野桑枣,最后淋上艳丽无比的士多啤梨汁,简直有“浴血江湖”的感觉。

张爱玲

我觉得“张爱玲”是一口井——不但是井,且是一口任由各界人士四方君子尽情来淘的古井。大方得很,又放心得很。古井无波,越淘越有。于她又有什么损失?

是以拍电视的恣意炒杂锦。拍电影的恭敬谨献。写小说的谁没看过她?看完了少不免忍不住模仿一下。搞新派舞台剧的又借题发挥,沾沾光彩。迟一点也许有人把文字给舞出来了。总之各人都在她身上淘,然而,各人却又互相看不起呢,互相窃笑没有人真正领略她的好处,尽是附庸风雅,只有自己是十大杰出读者,排名甚前。

张爱玲除了是古井,还是紫禁城里头的出租龙袍戏服,花数元人民币租来拍个照,有些好看,有些不好看。她还是狐假虎威中的虎,藕断丝连中的藕,炼石补天中的石,群蚁附膻中的膻,闻鸡起舞中的鸡——

文坛寂寞得恐怖,只出一位这样的女子。

度假之蛆

有个禅师与他的弟子举行一次比赛,看谁能用比喻的方式,把自己比得最低下。

禅师说:“我是一头驴子。”弟子说:“我是驴子的屁股。”禅师说:“我是驴子的粪。”弟子说:“我是粪里的蛆。”

禅师想了半天,实在接不下去了。弟子还作补充:“我在粪里度假啊!”——弟子大获全胜。

根据禅语解说,此中深意是“物我一如”,有情无情,同圆种智,皆可成佛。

但是我不是那样想。这事件可否简单一点呢?即使是驴子粪里头的一条蛆虫,其实也不算最低下的。最低下的是那心态:“度假”。因为这种完全投降放弃之贱举,永远提不起来,生生沉沦下去。在至不堪之际,只有自己,肯自救与不肯自救,才分出了高低。

才戏

早在一年前便听到有关《良家妇女》的好评。在北京甚至已上了电视,香港还没机会“面世”,只在电影展中放一场。错过的人不少,很为它不平。

影片的开首是阐释:“女”——下跪的人;“妇”手持竹帚的女人。“良家”——命定的,逃不出桎梏:下跪、执帚、缠足、出嫁、生殖、推磨、沉塘。虽然这是一个简单的、女人终于掌握自己命运与爱情的故事,不过女主角杏仙,身处聪明伶俐的小丈夫、诚实的情人、以及那才二十八岁便是一生了的婆婆之间,绵绵真情流露。全片的气氛,维持于一种凄婉而不致于落泪的层面,构图诗情画意,配乐尤其出色。

最令我欣赏的,是这个戏,仿佛“导演在演戏”。导演在一个不现身的角落,演得不着痕迹,似有还无。如以才情论,便属才戏。原来《如意》也是黄健中先生的作品,难怪。

千万在场

酒余饭后的是非八卦集会,不在场的人,便是最不幸的人。通常大家都拣不在场的人来攻讦,嬉笑怒骂或乱箭穿心,总之“在”比“不在”占便宜,起码不好意思过分,令他难以下台。不在的话,谁管得那么多?真够呛。所以很多人爱群居生活,不是人缘好,而是千方百计在场,避过成为众人香口胶,嚼完嚼罢,一口吐掉——他宁可去嚼别人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