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时分(第2/2页)

黑衣人,和我们,我们抓起床单的四个角,把一个人抬到地上的担架上。黑衣人,一只手举一个老式的打滴滴涕的家什,往床上地上喷些消毒药水。另外两个人,他们一前一后,弯腰抬起担架两边的杆子,绕过狭窄的门口时,他们轻巧地将竹竿合拢,就出门了。

在黑忽忽的大车上,车尾的门大开,轰然一响,担架落到车厢内的一块空地上。并排还有几个担架,担架上凸凹不明,覆盖着同样的白布。黑衣人说:明天来办手续。他们就开走了车子。

就这样归于另一世,遗留下所有带不走的东西,电脑里杂乱待理的文件,几部未完成的书稿,我的音乐碟,我看了一半的影碟,信箱里星散的朋友,已经结束和没有开始的爱情……

还有一个计划中的安魂礼,朋友说,在一个烛光点亮的房间,你在朋友中间,朋友在音乐中间,音乐是“绿色花园”,是“销魂”、“初吻”和“雨之后”,音乐在一条河上,“如果你在倾听,你可以听见水流声。有一条河叫不归河,它有时平静,有时波涛汹涌。”

我们在这个房间,这是我们预订的房间,黑衣人把担架车推出来,我们见到了隔世的亲人。

你说,我回去接老人和孩子,这个房间不错,可以行告别礼。

这个房间,墙上钉满了花圈,黑衣人把我们的挽联迅速挂到花圈上的钩子里,我替你把全家兄妹的名字写在纸上,再把你的父母工作的单位写在纸上,现在你一世劳苦的母亲,躺在花丛中,在玻璃的陈列橱里,我看见她的头上满是化冻的水粒,我们把车推出来,用毛巾擦干水迹。再推进去。

我们开始行礼,我们,一共是五个人,一个老人,一个孩子,我们三个中年妇女。你们哀诉,请母亲安息。孩子笑了,孩子说:你们真的哭啊!

我们请老人和孩子先走,我们把担架车推到后院,后院停了一个大客车,母亲上了车,车上躺着同行的人。

远方的友人说,正在寻找一片墓地。在北方的郊外。

在北方的郊外,哪一块土地能做你的安息之地?那经年的地下水不会浸入你雪白的骨殖吗?那长城外吹过的沙暴不会令你觉得干渴吗?潇潇的雨淋湿你的魂魄,谁为你撑一把伞?漫长的冬天,如果大雪封锁了道路,我们如何去到你的身边?

我们到哪里去找你,你,我们永世的朋友!

在那里,在那已无奈你何的熊熊烈火里,永生的人啊,再没有尘世的疾苦可以伤害你,你经过了刀剪和病痛肆虐的肉体化为无形,你升入青烟,融入云空,一个世纪的落日刻在你的墓碑上。落日时分,我仰望你,满天星斗悄然隐现。你美丽的墓志铭。

艾晓明(1953—),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著作有《青年巴金及其文学视界》《血统》《天空之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