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难忘(第3/5页)

上他的课,大家总是很振奋。一篇篇中外佳作,今古妙文,在他的讲授下,带着声、色、形、味,悄悄地渗进了我们的骨肉。高兴起来,刘老师要吟一段诗:“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我们乱叫着:“再唱一个!再唱一个!”

他抹抹脸,慈爱地笑着,说,“这是唱吗?这叫吟哦!”

更多的时候,是叫我们全班诵读。“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我们摇头晃脑,一片女孩子清脆的琅琅读书声,仿佛五十四台织布机在木兰家院中齐奏。刘老师微闭了双目,反绞双手,醺醺然徜徉于课桌之间,赶到前后两个班的老师依次跑到窗口来打手势,我们的声音才渐渐小下去,小下去,不一会儿,又大起来,念到慷慨处,我们干脆手拍桌子以助铿锵。刹那间,书声如令,掌声如蹄,宛如花木兰盖世无双的骑兵队,乘雷挟电掠过了课堂。

校长也摇头:“今后,再也不招女生班了。”

这些事情,我不知道张月素还记不记得?张月素还记不记得我?

她和我在小学同班,上了四中,她当了我们的班长,我做文娱委员。

张月素的家和我们大院隔一条马路。一条黑泥巴路的小巷,两边的屋顶多是茅草,伸手就能摸着。这里比肩住着裁缝、烧老虎灶的、炸油条的好些人家。张月素和她妈、妹妹住的一间屋,光线很暗。墙上糊着报纸,床腿用砖垫得很高,怕潮湿。张月素的妈妈是小脚、打绑腿,讲侉子话(徐州方言)。她梳个巴巴头,整天系一条半截子蓝布围裙(总是湿的),过马路这边,进一道密实的竹篱笆围墙,到我们大院来帮人烧饭洗衣服。她人很和气,大家叫她二嫂。

母亲不请二嫂给我们洗衣服,母亲要我带张月素到家里来玩。她脾气很古怪,到我家不肯喝水,不肯吃东西,好一点的椅子也不肯坐。我教她下象棋,没有多久,我就再也下不赢她了。她借书,借《呐喊》、《唐诗三百首》……

我常常跳过地上的墨水洼,走进那条小巷,走到她们家。坐在磨得光亮的小板凳上,就着门口射进来的一方阳光,十分自在。关于银河、拿破仑、居里夫人、长安街、李大钊、都江堰……都有过讨论。有时争得“反目成仇”,可是过了一天,又是我先去找她,我在那矮小的茅屋里学会了区分马兰头和母鸡头,品尝了炒米粉冲开水是何等香甜。我生平第一次听到“遗腹子”这个词,这是指张月素的妹妹。她妹妹的眼睛很“猫”(近视),配了一副黄框架廉价眼镜,座位从第七排换到第二排,又从第二排换到第一排。再后来,老师允许她看不清时,可以走到黑板前面。

她衣服的领口总是嫌紧,扣不上。袖子嫌短,前襟后片只齐到腰。她走路快,吃饭快,讲话快。她不跟男人讲话,回答男老师的提问也是侧着身子昂着头。一副英勇就义的英雄气,显得很滑稽。老师不笑也不生气,她能写出老师没教过的演算式。

初中毕业的时候,张月素的报考志愿上填的是中专。学校觉得可惜,劝她,她不听。那天她妈到我家,浅浅地坐进藤椅,要我动员张月素升高中,今后上大学,她说她养得起。我刚给她倒了杯热茶,张月素一脚抢进房来,不由分说,侧了身子拖了她妈就走,在楼梯上忿忿地叫着“妈!”又回头瞪了我一眼。

她终于去上无线电专科学校了。中等专科技校,学杂费免收,吃伙食也不用交钱。

分手的时候,她来还书。一本一本,都用崭新漂亮的画报纸包好。她像个男人一样劈手和我握了一下,手板又薄又硬,很有力。又像个大人一样,说:“再见!”我恨死了,恨得几乎要踹她一脚!

我回到房间,把书上的包装纸一张一张地撕下来,撕下来,忽然从书页里飘下张纸片,上面写着:“无论我走到什么地方,你都在我心上!”我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抱着那堆书,哇哇大哭起来。

春天,秋天;秋天,春天。教室两边的白杨树沙沙地响。高墙外,龙蟠里,常常传来小贩们苍老而漫长的吆喝:

“旧——皮鞋、跑鞋拿来卖——钱!”

“破布烂棉花儿——拿来卖——啵——”

有时夹着一阵呜哩呜哩的竹笛声,很忧伤。有时,风把音乐教室的歌声一阵一阵地吹过来:“雷锋,我们的战友,我们亲爱的弟兄。雷锋,我们的榜样,我们青年的先锋……”那略带哀悼的歌声在深深的校园悠悠回荡。某个教室的老师正大声讲文天祥,另一个教室的女老师的尖声却在说:“爱克斯加娃艾,括弧,平方……”

这时,菠萝山上的槐花开了,清香四溢,蜜蜂在采蜜;这时,乌龙潭城里的秋水凉了,微波轻拍,小鱼儿在水草间戏水。这时我就走神了,“哈姆莱特”、“李尔王”、“名优之死”、“孔雀胆”、“娜拉”……在我眼前会串起来。这都是从校文工团话剧队辅导老师那里听来的。话剧队有个比我高一班的积极分子,叫王悦雅。有时,下课铃一响,她就把笑脸伸进来冲我喊:“喂!今天下午话剧队活动!”有时,课还没下,邻座的同学碰碰我:“哎,王悦雅又来找你啰!”我抬头一看,果然她在教室外,冲我又是勾手,又是捂着嘴笑。于是下午自习课我就不上了,到礼堂和小饭厅去找话剧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