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年四十(第2/4页)

十年如一日,她对于人生严肃的态度一点没有改变。可是不久以后,不知在哪一个政治的舞台上,她遇见了一个美貌男子,起先二人也不过是泛泛之交而已,我们说:某人长得漂亮!她也说:实在是美。我们说:只可惜他的行为太浪漫,自重的女子不敢相信他。她也跟着叹息而已。

前些时,我在某大都市路过,与她盘桓了数日数夜。第一件事她使我惊讶不止的是她对于服装的讲究,容颜的修饰,比以前更来得注意。从前她的衣饰,和她整个的人一样,只是严肃整洁而已。近来她的一切都添上了妩媚的色彩!她的住室和从前一样舒适,可是镜台上总是供着一瓶异香异色的花,书案上总是摆着一盘清水养着的落英。她同人说话的时候,两只眼睛不息地盯住瓶里的花和盘里的落英,仿佛像整个的神思都由这花与落英捧向另外一个什么地方去了。头一天,我只觉得奇异。这位阔别并不多时的朋友,怎么变得这般两样。我起先疑心她家庭里发生了什么龃龉,可是细心现察之后,只见她的丈夫及儿女对她还是和从前一样体贴,一样温存,即她自己的行动,除了这种失神及心不在焉的神气以外,与从前也没有什么分别。原来是极幸福的家庭,现在仍然是和气一团地生活着。那么,这失神的症结到底是什么呢?

第三天,她的丈夫因事出远门了。在那夜深人静的午夜里,小孩子当然正在做着甘香的好梦,我和她却仍然围着火盆细谈。镜台上的夜兰送来了一阵阵的清香,转眼一看书案上的落英──这时是几朵鹅黄色的蔷薇──映在绿辉的电光下,显得异样的诡秘!她的神思仍然是在这两种花里面彷徨着,泳荡着,迷离着。我若不是神志素来健全的人,一定要疑心她是已被花精迷惑着了。最后我忍无可忍地试探一句:

“钰,你怎么和从前简直有点两样了呢?”

她精神一振,即刻回答我道:“我!两样了?那就真有点怪,我这种人还会变到哪里去吗?”

我逼上去说:“钰,你有心事,只是不肯告诉我罢了!”

“你这家伙真是鬼,怎么看出了我有心事!老实告诉你,心事我是没有的,只是我的思想和以前有点出入而已。”

“在哪方面呢?难道是从自由民主主义向左转,走到共产主义那方面去了,或是向右转,走到独裁主义的旗帜下呢?”

“我的政治思想仍旧没有多大的转变,还是守着我的老营:自由民主主义。就是我的人生哲学完全两样的了。我觉得我的一生,直至现在为止,可说是整个地枉费了……”

在那夜阑人静屋暖花香的氛围里,她的话头正如开放了的都江堰,简直是波涛汹涌,只向外奔。蕴藉在她性灵深处的种种怨艾、种种愤怒和种种不平,如万马脱羁般,只向我驰骋。不是我的神经十分结实的话,简直要被这些马蹄踏得发昏!可是她毕竟是个有修养能自持的读书人,话虽长,却无一句伤及他人,也无一句涉及她那中心的疙瘩。但从那些施了脂粉,穿了时装的零散句子里面,我窥见了她那失神的症结。

“恋爱应当是神圣的……一个人的感情应该是绝对自由的,……人在天地间,自己的生命应该全由自己处置……可是如卢梭所说的,人生出来本是自由的,然而到处受到羁绊”,这样的语句,连篇累牍地夹在她的谈话里面!同时她的两只眼睛不时注射在夜兰与蔷薇上面,仿佛要是可能的话,要是她有自由处置自己的性命的话,她的生命,她的灵魂,和她的一切都可以醉倒,晕倒,死倒在这花的怀抱里!在此情形之下,我不由得试探一句:

“你现在怎么这样爱花?这些花是你们园里出的吗?”

“这些花是个朋友送的!爱花!我现在简直是如醉如狂地爱花!花就是我的灵魂,我的灵魂就湮没在花里。我这朋友知道我爱花……无论谁送的花,我都一样地爱!”

我心里早已猜着了那献花的人,可是不敢,也不必道破。连忙又转变话头问道:

“钰,你近来真是变得可以的了!记得你从前怎么骂我们文人爱闹罗曼斯吗?你现在的论调,谁说不比什么都来得更罗曼蒂克!”

“回想从前的一切,我简直懊悔极了!我的家庭教育,以及旧道德观念白白地葬送了我大半世的黄金生命!想起来,那种无意识的,循规蹈矩的生活简直不知如何过下去的!”

她不说,我也不敢说,我只直觉地看得很清楚:我的好友是在一种新的,如醉如狂的恋爱中挣扎她的新生命!我为她愉快,亦为她惶恐。愉快的是她终于尝到了恋爱的滋味,了解人生方面的意义;惶恐的是唯恐她将堕入人生悲观的深渊,受到人类恶意的奚落。最后惶恐战胜了愉快的心情,我有意提醒她一句,使她有所解脱有所觉悟:“钰,你今年是不是刚刚四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