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则 云门尘尘三昧

举:僧问云门禅师:“如何是尘尘三昧?”门云:“钵里饭,桶里水。”

三昧是一种修行,要修行到我心与大自然相亲冥,于一微尘中成就一切微尘世界。这样的修行如何做起?云门禅师答:从食菽饮水做起。

小时跟哥哥到过杭州西湖法相寺,法相寺在净慈寺进去。寺古而小,僧侣只三人,主僧和我哥哥是朋友。当晚就留我们住。翌日一清早起来,一桌吃饭,饭颇粗糙,有蒸萝卜干却极甘香。还有是霉豆与青菜。二僧吃过饭就去寺地农作。这餐饭极真,觉得比大寺大庙里招待居士的素食筵席与斋供更好。至于一般人家的一日三餐,那又另是一番风光。我小时每见闾阎村落起炊烟时,总要感动,那实在是有着一个人世的忧喜。与古今历史上的乱离承平。

人们只知中华料理的品样丰富多变化,冠于世界诸国,殊不知中国人家日常饭桌上对于一碗饭一杯水的感情阔达深厚,也非世界诸国所及。对于米饭与茶水,印度人的是一个“净”字,所谓妙喜食,与日本人的“贞亲”二字,都有一种人世的珍重。比起来,西洋人对于食就只是食欲。而惟独中国人对于米饭与茶水,不止于净与贞亲,却还有一种素朴的大气。

西洋人的只是生存竞争的社会,虽然也有助人与互助,他们的生活规则单调得多。他们的看似简,其实只是陋,看似明快,其实是粗。中国人的社会是已升华而有了人世,道德与人事比西洋的真,更得繁简之理,也比印度的与日本的人世更广博细致。所以中国人处世做人,成败死生之机,悲喜得失之情,决绝与洒脱之意,从其表现于历史上的离乱与承平者来看,乃至单从其表现于文学上的来看,皆非他国人的可比。然而如释迦所言:“一切有情,依食而住。”佛有三十二相,却是吃相第一。中国人的情知与悟,皆报本于餐桌上对于米饭茶水的珍重法。日本人亦叫小孩要拣拾饭粒。日本且有滴水禅师,珍重一滴之水。

真是,一茶一饭有历史上的离乱与承平,与我此生的悲欢离合。所以云门禅师说钵里饭,桶里水,是尘尘三昧,亦即人世的修行。

然而这里雪窦禅师却来了一记翻,茶饭之事,他是把那人世的忧喜之情都来超过了,单取那素朴的大气,有如昆曲平剧把那剧情的悲欢离合都只是听个好嗓子。新近郭先生从台湾寄给我看一本好书,是曾郁芬著《国剧歌唱艺术对话录》,里边讲昆曲与平剧的嗓音有六喜与六忌,六喜是宽、亮、清、甜、厚、润,六忌是炸、劈、干、飘、皇、肉。我哥哥用书法来比给我听,说那六喜六忌真是说得对极了。于是两人再来解雪窦的这则颂。我哥哥教给我道:唱悲剧的嗓音也要是宽、亮、清、甜、厚、润。譬如《易经》的卦,爻有吉凶,而卦象都只是一个贞,没有不好的阳画(—)与阴画(--)。超过或解脱云云都不可以只是观念的,而是要有现实的六喜的嗓音、与《易》的卦象造形。云门说的钵里饭,桶里水,把那人世的忧喜之情都来解脱了,而只是一个素朴的大气,也可比是这嗓音与卦象。

经我哥哥这一说,我也明白了。我哥哥真是好,我说哥哥,你的人便也是像那卦象。他笑了,说道:“你就是会离题,且把雪窦的这则颂念一遍给我听听。”我便来念:

钵里饭,桶里水,多口阿师难下嘴。

北斗南星位不殊,白浪滔天平地起。

拟不拟,止不止,个个无裈长者子。

哥哥听了说:“啊!豁脱了亦还是会洪波滔天,那北斗南斗一句真是大。”我却不理睬这些,只去比想北宋人画的节日戏婴图,说什么拟不拟,止不止,原来就是那小儿的无心嬉戏。而那几个小孩太小了,皆只系肚兜,赤着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