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第2/4页)

忽然一声低低的叹息,从那张沙发椅上睡着的沁珠的喉管里发出来。这使我沉入冥想的魂灵复了原。我急忙站起来,奔到她的面前,只见她这时脸色失去了酒后的红,变成惨白。她垂着眼,呼吸微弱得像是……呵,简直是一副石膏像呢。我低声问她:“喝点茶吗,沁珠?”她微微点了点头。我把一杯温和的茶送到她的唇边。她侧着头轻轻的吸了两口,渐渐地睁开了眼,她把眼光投射在屋子的暗陬里,“我适才看见长空的。”她说。这简直是鬼话呀,把我们在座的人都吓了一跳。大家都知道沁珠这时候悼亡的心情太切,对于这一个问题最好谁都不再说起。我剥了一个蜜橘,一瓣瓣地喂她吃。她吃过两瓣之后,又叹了一声道:“从前长空病在德国医院时,我也曾喂过他果子露和橘瓣。唉,他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素文,你好心点,告诉我死之国里是不是长空所去的地方,我想去找他。假使我看见他,我一定要向他忏悔。……忏悔我不应当给他一个不兑现的希望,以至使他哀伤到自杀!……唉!长空!长空……”她放声痛哭了,门外隐隐约约有人在窥探,茶房也忙赶了进来,他怔怔地望望沁珠又看看我们。

“哦,这位小姐喝醉了,隔一会就好,不相干的,你替我打一把热手巾来吧!”小袁对茶房这样说。我同袁姐将沁珠左右扶住,劝她镇静点,这里是饭馆,不好不检点些。同时我们又让她喝了一大杯浓茶,她渐渐清醒了。我替她拭着涟涟的泪水,后来小叶叫来了一部汽车,我同袁姐小袁三人伴她回到寄宿舍。到那里以后,小袁同袁姐又坐着原车回去,我就在寄宿舍陪着她。那一夜她又是低泣着度过,幸好第二天正是星期,可以不到学校去,我劝她多睡睡。

天已大亮了,我悄悄地起来,看见沁珠已蒙胧睡去。我小心地不使她惊醒,轻轻地走到院子里。王妈已提着开水走来,我梳洗后,吃了一些饼干,我告诉王妈:“我暂且回去,下午两三点再来,等沁珠醒了说一声。”王妈答应了。她送我到了大门口。

我回到学校,把东西收拾了,吃过午饭后,我略睡了些时,又到沁珠那里,她像是已起来很久了,这时她正含愁地写些什么东西,见我进来她放下笔道:“你吃过饭吗?”

“吃过了。你呢,精神觉得怎样……又在写文章吗?”

“不,我在写日记。昨天我又管不住自己了,想来很无聊!真的,素文,我希望你走后,我能变一个人,现在这种生活,说起来太悲惨,我觉得一个别有怀抱的人,应当过些非常的生活。我很讨厌一些人们对我投射一种哀恤的眼光:前几天我到学校去,那些同事老远地看见我来了,他们都怔怔地望着我,对于我做一种可怜的微笑。在他们也许是好意,而在我总觉得这好意不是纯粹的,也许还含着一些侮辱的意味呢。所以从今以后,我要使我的生活变得非常紧张,非常热闹,不许任何人看见我流一滴眼泪,我愿我是一只富有个性的孤独的老鹰,而不是一个向人哀鸣的绵羊。”

“你的思想的确有了新的开展,然而是好是坏我还不敢说。不过人是有生命的,当然不能过那种死水般毫无波动的生活。我祝你前途的光明!”

“谢谢你,好朋友!我真也渴望着一个光明的前途呢。但是我终是恐惧着,那光明的前途离我太远了,好像我要从千里的大海洋的此岸渡到彼岸;不用说这其间的风波太险恶而且我也没有好的航船,谁知道我将来要怎样?”

“这当然也是事实,但倘使你有确定的方针,风波虽险,而最后你定能胜过险阻而达到彼岸的。沁珠,愿你好好地挣扎吧!”

“是的,我要坚持地挣扎下去。……你离开灰城后,当然另开辟一个新生活的局面了,我希望将来我们能够合作!”

“关于这一层,老实说,我也是这样盼望着。我相信一个人除了为自己本身找出路,同时还应当为那些的人们找出路。我们都二十以上的年纪了,人生的历程也走过一段,可是除了在个人的生命河中,打回漩以外,真不曾见过天日呢!我知道你是极富于情感的人,而现在你失掉了感情的寄托处,何妨就把伟大的事业来做寄托呢!”

“你的话当然不错,不过你晓得我是一个性情比较静的人,我怕我不习惯于那种生活。所以你还是要先去……也许以后我的思想转变了,我再找你去吧!……”

谈话的结果,我忽然得了一种可怕的暗示,我觉得沁珠的思想还没有把捉到一个核心。一时她要像一池死水平静着,一时她又要热闹紧张。呵,天,这是什么意思呵!然而我也顾不得许多了,三天后我便离了灰城。以后两年,我们虽然常常通信,而她的来信也是非常不一致。忽然解脱,忽然又为哀愁所困。后来为了我自己的生活不安定,没有确定的地址,所以通信的时候也很少了。直到她病重时,得到小袁一封快信,我便赶到这里来。而到时她却已经死了,殓了,我只看见那一副黑色的棺材,放在荒凉的长寿寺里。唉,她就这样了结了她的一生!……究竟她这两年来怎样过活的?她何至于就死了?这一切的情形我想你比我知道得清楚,你能否说给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