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在那次协和冰场滑冰以后,我因为忙着结束一篇论文,又是两个星期不见沁珠了,她也没有信来,在我想总过得还好吧?

最近几天气候都很坏,许久不曾看见耀眼的阳光,空气非常沉重,加着阴晦的四境,使人感到心怀的忧郁。在礼拜四的黄昏时,又刮起可怕的北风,那股风的来势真够凶,直刮得屋瓦乱飞,电线杆和多年的老枯树也都东倒西歪了。那时候我和文澜坐在自修室里,彼此愁呆地看着那怒气充塞的天空。陡然间我又想到沁珠不知她这时是独自在宿舍里呢,还是和曹出去了?我对文澜说:“这种使人惊惧的狂风,倘使一个人独处,更是难受,但愿沁珠这时正和曹在一起就好了。”

“是呀!真的,我们又许久不看见她了,她近来的生活怎么样?你什么时候去看她?……”文澜说。

“我想明天一早去看她。”我这样回答。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的时候,风早已停了,掀开窗幔,只见世界变成了琼楼玉宇,满地上都铺着洁白的银屑,树枝上都悬了灿烂的银花。久别的淡阳,闪在云隙中,不时向人间窥视。这算是雪后很好的天气。我的精神顿感到爽快,连忙收拾了就去访沁珠。她才从床上起来,脸色不很好,眼睛的周围,显然绕着一道青灰色的痕迹,似乎夜来不曾睡好。她见了我微笑道:“你怎么这样早就来了!”

“早吗?也差不多九点半了。”我说,“吓,昨夜的风够怕人的,我不知你怎么消遣的,所以今天来看看你!”

“昨天的确是一个最可怕的坏天气——尤其在我,更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日子呢!”沁珠说。

“怎么样,你难道又遇见什么可怕的事情了吗?”我问。

“当然是使人灵魂紧凑的把戏,不过也是在我的意料中,只是在昨夜那样狂风密雪的深夜而发生这件事——仿佛以悲凉的布景,衬出悲凉的剧文,更显得出色罢了。”沁珠说。

“究竟是怎样的一幕剧呢?”我问。

“等我洗了脸来对你细说吧。”她说着就到外面屋子洗脸去了。约过了五分钟,她已一切收拾好,王妈拿进一壶茶来,我们喝了茶以后,她便开始述说:

“昨天我从学校回来后,天气就变了。所以我不曾再出去。曹呢,他也不曾来。我吃了晚饭,就听见院子里那两棵大槐树的枯枝发出沙沙的响声。我知道是起风了,便把门窗关得紧紧的。但是那风势越来越厉害,不时从窗隙间刮进灰沙来。我便找了一块厚绒的被单,把门窗遮得十分严密,屋子里才有了温和清洁的空气。于是我把今天学生们所作的文卷,放在案上一本一本依次地批改。将近十点钟的时候,风似乎小了些,但却听见除了风的狂吼外,还有瑟瑟的声音,好像有人将玉屑碎珠一类的东西洒在屋瓦上,想来是下雪了。我便掀开窗幔向外张望,果然屋顶上有些稀薄的白色东西。一阵阵的寒风吹到我的脸上,屋里的火炉也快灭了,我就想着睡了吧,正在这个时候,忽听见门外有人说话的声音,似乎是王妈,她说:‘张先生睡了吗?曹先生来了。’我被这意外的来客吓了一跳。‘这样的时候怎么他会到我这里来呢?!’我心里虽然是惊疑不定,但是我还装作很镇静地答道:‘我还没有睡呢,请曹先生进来吧!’我一面把门闩打开,曹掀开门帘一步蹿了进来,然后站得笔直地给我行了个军礼。——今夜他是满身戎装,并且还戴着假发——很时髦的两撇八字须——倘使不是王妈先来报告,我蓦一看,简直真认不出是他呢。我看了这种样子,觉得又惊奇又好笑,我说:‘呀,你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曹含着笑拿下那假须,一面又脱了那件威武的披风,坐下说道:‘我今夜是特来和小姐告别的。’

“‘告别?’我不禁惊讶地问道,‘这真像是演一出侦探剧——神出鬼没的,够使人迷惑了!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呢?’

“曹见了我那种惊诧的样子,他只是笑,后来他走近我的身旁,握住我的手道:‘珠!请你先定一定心,然后我把这剧文的全体告诉你吧!……但是我要请你原谅,在我述说一切之先,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那就是在德国医院里你所答应我的那件事情可是当真?’

“‘呀,你的话越说越玄,我真不明白你指的是哪一件事情?’我这样回答他。

“‘哦,亲爱的小姐!你不要和我开玩笑了!这种事情,便是把我烧成灰也不会忘记的,你难道倒不明白了吗?唉!珠,老实说吧,为了爱情的伟大,我们应当更坦白些,我们的大问题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解决,才能使幻梦成为事实呢?……’

“其实呢,我何尝不明白他所指的那件事,不过我在医院所允许他的,正是你所说的是不兑现的希望。——那是一时权宜之计,想不到他现在竟逼我兑起现来。这可真难了!当时我看了他那种热烈而惨切的神情,心头忽冲出一股说不出的酸楚,眼泪不由自主地滴了下来。但我不愿使他觉察到,所以连忙转过头去,装作看壁上的画片,努力把泪咽了下去,勉强笑道:‘唉,曹,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这究竟不是仓促间所能解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