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戒指(第3/4页)

晚上自修的时间,我去看沁珠,她正在低头默想,桌上放着两封信,一封是寄到她家里去的。还有一封写着:“西安公寓五号伍念秋先生。”
我走进去时,她似乎没有想到,抬头见了我时,她“呵”了一声,说道:“是你呀!我还以为是学监先生呢!”
我便问她:“为什么不高兴?”她听了这话,眼圈有点发红,简直要哭了,我便拉她出来说:“今晚还没有正式上自修课。我们出去走走,没有什么关系。”
她点点头,把信放在抽屉里,便同我出来了。那夜月色很好,天气又不惊不热。我们便信步走到疗养院的小花园里去,景致更比白天好了:清皎的月光,把翠竹的影子照在墙上,那竹影随着夜风轻轻地摆动,使人疑画疑真;至于那些疏疏密密的花草,也依样地被月光映出活泼鲜明的影子,在那园子的地上。
我们坐在白天坐过的那张长椅子上,沁珠像是很不快活,她默默地望着多星点的苍空,叹了一口气。
我也不由得心里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惆怅,后来忽听沁珠低吟道:“东望故园路茫茫!”
“沁珠,你大约是害了思乡病吧?”我禁不住这样问她。她点点头并不回答什么,但是晶莹的泪点从她眼角滚落到衣襟上了。我连忙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沁珠,你不要想家,这只不过是暂时的别离,三四个月后就放年假,到那时候你便可以回家快活去了。”
沁珠叹息道:“我不知道我的情形——我并不是离不开家,不过你知道我的父亲太老了……在我将要离开他的头一天,我们全聚在我母亲房里谈话,他用悲凉的眼睛望着我叹息道:‘我年纪老了,脱下今天的鞋,不知明天还穿得上不?’的确,我父亲是老了。他已经七十岁,头发全落净,胸前一部二尺长的胡须,完全白了,白得像银子般。我每逢看见他,心里就不免发紧,我知道这可怕的一天,不会很久就必定要来的。但是素文,你应得知道,他是我们家里唯一的光明,倘使有一天这个光明失掉了,我们的家庭便要被黑暗愁苦所包围……”她说到这里,稍微停了一停,我便接着问道:“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我还有母亲,哥哥,嫂嫂,侄女儿。”
“哥哥多大年纪了?”
“今年三十二岁。”
“那不是已经可以代替你父亲来担负家庭的责任吗?”
“唉!事实不是那样简单。你猜我母亲今年多大年纪?……我想你一定料不到她今年才四十八岁吧!我父亲比她足足大了二十二岁,这不是相差得太多吗!不过我母亲是续弦,我的嫡母前二十年患肺病死了,她留下了我的哥哥。你知道,世界上难做的就是继母。虽然我母亲待他也和我一样,但是他们之间的一种必然的隔阂,是很难打破的。所以家庭间时常有不可说的暗愁笼罩着。至于嫂嫂呢,关系又更差着一层,所以平常对于我母亲的关切,也只是面子事。有时也有些小冲突,不免使我母亲伤心。不过有父亲周旋其间,同时又有我在身旁,给她些安慰,总算还过得很好。现在呢,我是离她这样远,父亲又是那样大的年纪,真像是将要焚尽的绿蜡……”
沁珠的声音有些哽咽了。她面色惨白,映着那清冷的月光,仿佛一朵经雨的惨白梨花,我由不得将手放在她的肩上——虽然我个子年龄都还比她小,可是我竟像姊姊般抚慰着她。沉默了很久,她又接着说道:
“当时我听了我父亲所说的话,同时又想到家里的情形,我便决意打消到北京来求学的念头。我说:‘父亲!让我在家伴着你吧,北京我不愿意去了。’父亲听了我这话,虽然他的嘴唇不住地掣动,但他到底镇定了一时的悲感。他含着慈悲的笑容说道:‘唉!珠儿你不要灰心!古人说过:“先意承志,才是大孝。”我一生辛苦读了些书,虽然没有得到什么大功名,然也就不容易。现在我老了很盼望后代子孙中有能继我的遗志的。你哥哥呢,他比你大,又是个男孩,当然我应当厚望他。不过他天生对于学问无缘。——而你虽然是个女孩,难得你自小喜欢读书,而且对于文学也很有兴趣,所以我便决心好好地栽培你。去年你中学毕业时,我就想着叫你到北京去升学。而你母亲觉得你太年轻不放心,也就没有提起。现在难得你自己有这个志愿,你想我多么高兴!……至于我虽然老了,但精神还很健旺,一时不会就有什么变故的,你可以放心前去。只要你努力用功,我就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