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人的悲哀(第3/6页)

亚侠  九月五日

KY吾友:

我到东京,不觉已经五天了。此地的人情风俗和祖国相差太远了!他们的饮食,多喜生冷;他们起居,都在席子上,和我们祖国从前席地而坐的习惯一样,这是进化呢,还是退化?最可厌的是无论到什么地方,都要脱了鞋子走路;这样赤足的生活,真是不惯!满街都是吱吱咖咖木屐的声音,震得我头疼,我现在厌烦东京的纷纷搅搅,和北京一样!浮光底下,所盖的形形色色,也和北京一样!莫非凡是都会的地方都是罪恶荟萃之所吗?真是烦煞人!

昨天下午我到东洋妇女和平会去——正是她们开常会的时候,我因一个朋友的介绍,得与此会。我未到会以前,我理想中的会员们,精神的结晶,是纯洁的,是热诚的。及至到会以后,所看见的妇女,是满面脂粉气,贵族式的夫人小姐;她们所说的和平,是片面的,就和那冒牌的共产主义者,只许我共他人之产,不许人共我的产一样。KY!这大约是:人世间必不可免的现象吧?

昨天回来以后,总念念不忘日间赴会的事,夜里不得睡,失眠的病又引起了!今天心脏觉得又在急速地跳,不过我所带来的药还有许多,吃了一些,或者不至于再患。

今天吃完饭后,我跟着我哥哥,去见一位社会主义者,他住的地方离东京很远,要走一点半钟。我们一点钟从东京出发,两点半到那里。那地方很幽静,四围种着碧绿的树木和菜蔬,他的屋子就在这万绿丛中。我们刚到了他那门口,从他房子对面,那个小小草棚底下,走出两个警察来,盘问我们住址、籍贯、姓名,与这个社会主义者的关系。我当时见了这种情形,心里实感一种非常的苦痛,我想,这些巩固各人阶级和权利的自私之虫,不知他们造了多少罪孽呢?KY呵,那时我的心血沸腾了!若果有手枪在手,我一定要把那几个借强权干涉我神圣自由的恶贼的胸口打穿了呢!

麻烦了半天,我们才得进去,见着那位社会主义者。他的面貌很和善,但是眼神却十分沉着。我见了他,我的心仿佛热起来了!从前对于世界所抱的悲观,而酿成的消极,不觉得变了!这时的亚侠,只想用弹药炸死那些妨碍人们到光明路上去的障碍物。KY,这种的狂热回来后想想,不觉失笑!

今天我们谈的话很多,不过却不能算是畅快;因为我们坐的那间屋子的窗下,有两个警察在那里临察着。直到我们要走的时候,那位社会主义者才说了一句比较畅快的话,他说:“为主义牺牲生命,是最乐的事,与其被人的索子缠死,不如用自己的枪对准喉咙打死!”KY,这话的味道,何其隽永呵!

晚上我哥哥的朋友孙成来谈,这个人很有趣,客中得有几个解闷的,很不错!写得不少了,再说罢!

亚侠  九月二十日

KY呵:

我现在不幸又病了!仍旧失眠,心脏跳动,和在京时候的程度差不多。前三天搬进松井医院。作客的人病了,除了哥哥的慰问外,还有谁来看视呢!况且我的病又是失眠,夜里睡不着,两只眼看见的,是桌子上的许多药瓶、药末的纸包和那似睡非睡的电灯,灯上罩着深绿的罩子——医生恐光线太强,于病体不适的缘故。四围的空气,十分消沉、暗淡。耳朵所听见的,是那些病人无力的吟呻,凄切的呼唤,有时还夹着隐隐的哭声!

KY,我仿佛已经明白死是什么了!我回想在北京妇婴医院的时候看护妇刘女士告诉我的话了,她说:“生的时候,做了好事,死后便可以到上帝的面前,那里是永久的乐园,没有一个人脸上有愁容,也没有一个人掉眼泪!”KY!我并不是信宗教的人,但是我在精神彷徨无着处的时候,我不能不寻出信仰的对象来。所以我健全的时候,我只在人间寻道路;我病痛的时候,便要在人间之外的世界,寻新境界了。

这几天,我一闭眼,便有一个美丽的花园——意象所造成的花园,立在我面前,比较人间无论哪一处都美满得多。我现在只求死,好像死比生要乐得多呢!

人间实在是虚伪得可怕!孙成和继梓——也是在东京认识的,我哥哥的同学——他们两个为了我这个不相干的人,互相猜忌,互相倾轧。有一次,恰巧他们两人,不约而同时都到医院来看我,两个人见面之后,那种嫉妒仇视的样子,竟使我失惊!KY,我这时才恍然明白了,人类的利己心,是非常可怕的,并且他们要是欢喜什么东西,便要据那件东西为己有!

唉!我和他们两个只是浅薄的友谊,哪里想到他们的贪心,如此厉害!竟要做成套子,把我束住呢?KY,我的志向你是知道的,我的人生观你是明白的,我对于我的生,是非常厌恶的!我对于世界,也是非常轻视的,不过我既生了,就不能不设法不虚此生!我对于人类,抽象的概念,是觉得可爱的,但对于每一个人,我终觉得是可厌的!他们天天送鲜花来,送糖果来,我因为人与人必有交际,对于他们的友谊,我不能不感谢他们!但是照现在看起来,他们对于我,不能说不是另有作用呵!